长安未央宫中,刘协望着阶下蓬头垢面、枷锁缠身的故人,既怒且哀,沉声道:“温侯怎得行此等错事?如今就是朕想保你,也保不了你了。”
吕布在徐州隐匿田产,得知朝廷命苏危领大军前来时,一时乱了阵脚,甚至一度想要反叛——但天下已定,他又能反叛到哪里去?他转念一想,以自己与皇帝的交情,大约不至于没了性命,所以兵临城下那一日,还是选择了束手就擒。此时在未央殿中,见了皇帝,吕布虽然知道逃不了惩罚,但总觉得不会有大事,因此只垂了头不作声,毕竟被这样捆缚于堂前,也着实折损颜面。
刘协走上来两步,压着怒气俯身道:“朕给你写过信!两封密信!”
在天下推行分田改制,真正动手以前,刘协是知会过心腹的,其中有尚书令杨彪这样作为标杆的,也有曹昂这样早就知情的,余者如吕布等人,则是刘协看在他们过去的功勋与情分上,提前透了风声。因为知道吕布蠢,眼皮子浅,刘协特意给吕布写了第二封信,嘱咐他一定要处理干净手上的田地,推行新政的时候才好出力,否则到时候闹得不好看。当时吕布回信里是答应得好好的,谁知道阳奉阴违到了如此地步,非但没有处理他手上原本的田地,还趁着前阵子恐慌大肆买入田地,管控了徐州往长安送信的各处渠道,掐死了徐州的消息,联合了徐州的大族,安心要在徐州做土皇帝了。
吕布垂头跪在阶下。他原本身量高大,几乎有两米,哪怕是跪着,也显得身材伟岸。只是与十三年前教皇帝骑射的时候,到底老了许多。双腿因为骑马是一向弯着的,但如今连腰杆都不那么笔直了,不知是岁月催人老,还是此时惭愧没了气势。他两鬓也有了丝丝缕缕的白,不知是老了,还是这桩大事一出吓得。
刘协抚着气得发烫的脑门,无奈叹道:“咱们师徒一场,朕告诉你句明白话。这次的事情,非但牵涉其中的徐州大族陈家、糜家都逃不脱,就是奉先你的性命,朕也留不住了。”
吕布闻言一愣,自被押上殿来之后,第一次抬起头来,目光虚浮,哑声道:“陛下要杀臣?”他虽然口中这样说着,但神色间显然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
刘协退开一步,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吕布膝行上前,想要抱住皇帝双膝,嘶声道:“陛下!陛下!臣只是一时糊涂!臣真是一时糊涂哇!您不能为这事儿就要了臣的性命!”他心里一时发急,一时又发狠,早知是这样下场,当初在徐州不如拼死一搏,他既然活不了,那谁都别想好过!可是现下想什么都晚了,他人已经到了长安未央殿中,枷锁缠身,任人宰割,倒是哭求眼前的皇帝更实际一些。吕布连声泣道:“陛下!臣是当初从洛阳一路跟着您来到长安啊!就在这未央宫,就在那仓池畔,臣教导陛下骑射,您都忘了吗?臣这些年来,在外为朝廷征战,心中一刻不敢忘了陛下!臣为大汉流过血汗,陛下不能让臣落个没下场啊!”
刘协又退开一步,沉声道:“你说的这些,朕心里都清楚。所以你放心,你去之后,你的妻儿,朕会妥善对待。”
吕布一愣,不敢置信得望着上首的皇帝。眼前这位已经长开了的年轻皇帝,渐渐与他记忆中的小皇帝重叠又分开,他们是一个人,却又不像是一个人。从前那个跟在他身边学骑射的小皇帝,总是有几分笑意,练习时坚毅,私下里与他有师徒情分,就算当初他激怒之下杀了王允,小皇帝还是心软放他出了长安城。可是眼前这个年轻的帝王,眉目冷峻,他背着手侧过身去,已全然是皇帝的做派了,这一次的皇帝对他没有心软,直言要取他性命。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吕布到死怕是都想不明白。明明两年前皇帝还准了他做徐州刺史的请求,看起来还是念着旧情的。就因为分田改制吗?可是大家不都是这样吗?要豪强大族将家中良田万顷送出来,谁能心甘情愿?不都是私下做些手段,或是隐匿田地数目,或是交给亲信持有吗?他也就是运气坏,在徐州接到了一个认死理的助农曹尚书,把这事儿捅了出来闹大了。
吕布含泪气愤道:“陛下难道是要杀我给天下人看?”
刘协既然已经决定不保吕布,看一个将死之人总是有更多包容的。他自己心情也有些复杂,因此没有训斥,而是痛心道:“你自己心里也应该清楚。分田改制,是天下大事。新政推行之后,全天下都看着,想要看朕的决心到底够不够坚定。如今你跳了出来,朕若是不办你,这新政还怎么推行?今日是你,明日再出来哪个旧臣,朕这新政还怎么推行?你这是当着天下人打了朕的脸。朕虽然念着与你的师父情分,也念着你过去为大汉立下的功勋,可是这一遭再不能保你。这就是朕的决心!天下人不是要看吗?就给他们看着好了。”
吕布听得皇帝把话说这样明白,便知道已无转圜余地,收了泪呆呆道:“没想到我一世骁勇,最后竟是这样下场。”
刘协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左右上前推了吕布下去。随后经审讯定罪,石黄很快就给了结果,温侯吕布,秋后问斩。
消息一出,天下原本还在观望的地方豪强,是真的吓破了胆。温侯吕布与皇帝那是什么样的交情?十三年前这可是吕布手把手教导皇帝骑射的。后来吕布杀司徒王允,逃出长安后,能兜兜转转又做了徐州刺史,明眼人谁能不清楚,这都是皇帝的手笔。可是就是这样得皇帝包容信重的温侯吕布,一旦触了新政,也是杀无赦。原本心存侥幸的豪强,自己掂量掂量,哪里能及得上温侯吕布的分量?到底还是保命要紧。于是吕布秋后问斩的消息一出,原本各地还有些风言风语,立时便都消失不见了。
而苏危领大军至于徐州,凡是参与吕布一案的当地豪族,无一幸免。
血淋淋的例子就在眼前,各州豪强大族都绷紧了皮,再不敢阻拦违背助农曹行事。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到了行刑的时节,午时三刻,阳气最盛的时候,吕布被推上城门,刽子手快刀一闪,就叫他人头落地。观者啧啧感叹,“据说这午时三刻的时候,人的影子最短。这个时候死了的人,连鬼都做不得。”
未央殿中,刘协得了消息,握着手中书卷沉默良久。他虽然有心要将军见太平,但终究事与愿违,反倒是用将军血迎来了太平人间。
“将他葬在并州五原郡九原县。”刘协轻声道:“从前他同朕说起过他的家乡,那是个好地方。”
吕布一死,天下分田改制更没了障碍,是年冬已推行了八九分。最后剩的那一分,就不是大刀阔斧能完成的了。
朝廷说要车驾东归的消息传了一年之后,总算是来了准信,皇帝下令,于建安八年春,起驾回洛阳。
阳安大长公主刘华幽囚宫中已有五六年,她居住在长乐宫东南角的一处小小院落里,院门终年紧闭,只有宫人送饭送水时会打开细细一扇。阳安大长公主在这寂静的小院中,衣食无缺,可是也已经五六年未曾与外面的人说话。宫人不敢怠慢她,可是也不敢同她说话。她就每日诵读佛经,看阶前的青苔渐生,听着院落外偶尔飘来的一阵人语声。从前这院落内外都是很安静的,从两三年前,偶尔传来过几句孩童的稚语。起初阳安大长公主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第二次听到的时候,她终于确认皇宫中有了小孩子,大约是皇帝已经成婚有子了,只不知道是哪家的淑女做了皇后。她这念头一起,便忍不住心中烦乱,忙捏了佛珠,又垂眉默诵佛经,止住从前那些凡俗心事。
她数着一年一年的光阴,待到了建安八年,事情有些奇怪了。她这寂静的院落外,连着好几日吵吵嚷嚷,虽然隔得远了,而她上了年纪听力也不似从前了,听不清楚究竟说的什么,但这些人一阵阵来,一阵阵去,又一阵阵说话,她却站在院落墙根处都听得到——这是怎么了?阳安大长公主心里一紧,难道是从前董卓旧事又起,外面的贼兵打了进来?那伏德他们兄弟几个如今怎么样了?他们身在何处?她心中焦急,只是出不去这紧锁的院落,趁着宫人送饭的时候问过几句,得到的回应如从前一样,唯有沉默。
阶前青苔又生,建安八年的春来了。
这日阳安大长公主正坐在阶前,垂头梳理着肩头花白的头发,忽然听到院落外又人语喧闹起来——这是这阵子常有的事情,她仍是用起了皱纹的手指梳理着花白的发。
忽然院门上一阵轻响,“吱呀”一声,有人从外面推开了院门。两扇院门,彻底打开。
阳安大长公主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当初她在皇帝面前写下那封伏罪书的时候,早已做好了准备,此生大约是要死后才能离开深宫了。如今院门打开,是她的死日到了吗?
院门外抢进来两位穿了鲜亮新衣的侍女,她们上前来扶起她,笑道:“大长公主殿下,咱们要回洛阳了。”
阳安大长公主梳理着花白头发的手一顿。
洛阳?是她记忆中的那个洛阳吗?
她顺着侍女的力道,同手同脚往外走。
一阵春风缠绵而至,温柔拂落她眼角一滴浑浊的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