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买房子的事,小寡妇果然很急切,恨不能马上跟了心碧去看,嘴里却又说:“太太的房子,其实不看也罢,我还信不过太太的话?像太太这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要见识有见识,住出来的房子没个差的!”
心碧推心置腹说:“买房子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哪天还是伙了你的相公一同去看看吧,好当即做个决断。”
小寡妇脸一红:“太太是知道我相公的了?”
心碧就笑笑:“我们是世交熟人,你向他提个姓董的太太,他必定知道。”
小寡妇欢天喜地,一直把心碧和王掌柜送到街门口,再三再四地说她愿和心碧做邻居,说心碧通情达理,人长得好,心眼儿也好。
也不知是小寡妇枕头边催得紧还是什么的,第二日下午钱少坤就亲自登门,来拜访心碧。钱少坤还是那副筋巴干瘦的模样,一件薄薄的灰鼠皮袍子丝毫未能使他的形象增添半分丰腴,倒显得躯干在袍子里越发空空落落,像个光有脑袋没有身子的提线木偶。他学日本人的样子,在鼻子下面嘴唇上面也留了一撮仁丹胡子,配上金丝边眼镜和梳得油光锃亮的头发,使心碧怎么看怎么别扭。
钱少坤坐下来之后,对着心碧大发感慨:“岁月真是不公平啊!像我,像你的亲家冒先生冒太太,几年不见就老了一轮,怎么唯独董太太你不见变化呢?古人说‘落花春去也’,董太太你是花开永不落,春意常驻留啊!”
心碧知道他见了女人就这副脾性,又因为自己毕竟已经是年过四十的人了,他又新近才得小寡妇这么个肥嫩鲜活的姘头,想他也就是过过嘴瘾而已,不至于真有什么想头,心里便不惊不慌,安详地在敞厅另一边坐着,手里顺便还做着一样针线活儿,脸上微微地带了点笑,只当耳边刮的是过耳风,是说书人临时编出来替她解闷的一个段子。
钱少坤说着说着,忽然就把话止住了。心碧低头在做针线,猛然间觉得耳边没了声音,大为惊奇,就抬头去看。这一看,心碧心里咯噔一跳,只见钱少坤身子半探出去,嘴巴微张着,一双眼睛半笑不笑,极其入神地盯着敞厅外面的某个地方。循着他这双眼睛看去,外面天井里是思玉和桂子面对面坐着,两个人腿上同搁了一张大箩筛,在拣米中的砂粒。思玉坐的方向恰好正对了敞厅,虽说她低头垂目十分专注,然而低头的角度偏使她的一张瓜子脸格外俏丽生动,脸上尖削挺秀的鼻梁、阳光造成的眼窝中的阴影、两只半呈透明的粉红色的小耳垂、从背后顺着窄窄的肩膀滑到胸前的乌油油的一条辫子……无不洋溢了青春少女的温馨气息,仿佛离老远就能嗅到那种嫩生生的醉人的甜蜜。
心碧放下针线,轻咳一声。钱少坤回过神来,讪笑道:“恍然若画中之人哪!”又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敢问这是府上第几位小姐?”
心碧淡淡地答:“是我三女。”
钱少坤想了想:“似乎董太太是有一对凤胎的?三小姐怕是其中之一吧?怎不见另外一位?”
心碧自然不好说出绮玉的去向,只含糊答道:“在外面上学。”
钱少坤稳稳地坐着,一点也没有即刻要走的意思。心碧拿话引他:“钱先生若真想买房子,派个师爷来办就行了,何用劳你县长大驾?”
钱少坤笑嘻嘻地:“买别人家房子行,买你董太太的房子不行。钱某若不亲自登门表明诚意,董太太背后该要骂我搭架子了。”
心碧肚里好笑:你钱少坤是个什么东西,也值得我骂?嘴里说道:“几间不成大用的房子,若我们老爷在世,还谈什么钱不钱的?奉送都只怕县长看不上眼。而今老爷不在了呢,万事也就不比从前,不怕你县长笑话,我是等着卖房子这钱用的。”
钱少坤连连点头:“好说,好说。董太太出价多少?”
心碧心里想,反正他做县长的搜刮多了民脂民膏,敲他一杠子也不为过。她伸出三个指头,意思是要三十两黄金。她准备了钱少坤讨价还价,必要时再降下一点,能卖个二十两,也就算不错,总比让人白住着分文收不回来要好。谁知钱少坤不知存了什么心思,竟一口答应。这一来,反倒把心碧弄得疑三惑四。只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钱少坤心里到底怎么想,也只好随他想去,心碧顾不了太多了。
当下心碧就带钱少坤到后巷看房。这回倒巧得很,高家两口子都在。姓高的科长见县长突然来访,先是大惑不解,及至明白是董太太带他来看房,县长想买这房子有用时,高科长一双眼睛由黄变绿,隼一般盯住了心碧,半天都不开口。心碧只装看不见,顾左右而言他,跟钱少坤说些房子该怎么装修的事。钱少坤发现了姓高的郁郁不乐,便阴阳怪气说:“高科长是不是也看上了这块宝地,想跟我出资竞买?若真如此,钱某宁愿退出,免得人家背地里说我倚权欺人。”姓高的虽说素来霸道,到底钱少坤是一县之长,刚才这话又绵里藏针,颇有几分分量,他哪里敢应?迟疑了一会儿,讷讷地说:“我明日就找人搬家,给县长腾地方。”
这事过去几日,有一天济民在大门口碰到心碧,三角眼眨了几眨,似笑非笑竖起拇指:“嫂子有办法,竟懂得借刀杀人这个道理。”心碧明白他指房子的事,正色道:“二叔这话怕是说得过头了吧?我们妇道人家不懂那些,只晓得是我的钱我就该拿,不是我的钱我分文不要。”济民笑笑:“硬气是硬气,只怕把青帮的大爷们得罪了,日后少不了你的麻烦。”心碧也笑笑:“能把我怎么样呢?我都已经是穷得卖房度日的人了,杀了我,骨头里也熬不出四两油来。”
心碧以为济民一向是喜欢危言耸听,以显出他多么有预见似的,就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钱少坤那笔钱到手之后,她给每个孩子都添置了衣服鞋袜,好让他们整整齐齐上学。因为是在学期中间,插班得不到许可,心碧少不得找那些济江生前的旧友,各处打点一番,好歹让学校里同意几个孩子先去旁听,待学年开始时再参加考试,看能录取到哪个班级。这么前前后后一折腾,到手的钱又哗哗地淌了出去。心碧对几个孩子说:“读书要紧,花钱我不心疼。书读得好,将来能出去做大事,成个有用的人,我也就对得起你们的爹了。”
第二章
一天傍晚,思玉、烟玉、小玉都放学回了家,却是迟迟不见克俭的影子。心碧间烟玉在学校里有没有见到弟弟,烟玉趁机告状说:“娘你不知道,克俭也太不像话了,我好几次从他们教室门口过,都见他被先生罚站呢!今儿到现在不回家,还不是又被留校了?”
心锦插话说:“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调皮捣蛋总是免不了的,既是被先生罚着留校,想也出不了什么大事,至多挨几句训骂,到先生回家,还不把他也放了?”
心碧想想也是,嘴里发狠道:“不好好念书,倒常被先生罚着,这还了得!回来看我不扒他的皮。”
几个女孩子便温书做功课,等克俭回家一块儿吃晚饭。
左等右等,看看天已见黑,还是没有克俭的踪影。心碧就有些狐疑:“会不会犯了什么大错,让学堂里扣住人不肯放了?我还是看看去。”
心碧就丢了手头的活儿,起身要往学校。思玉不放心娘,也要跟着一道去。两个人才走到前头天井里,桂子一跛一跛迎了上来,说她刚才站在门口等克俭,有个人打她面前擦身而过,往她手里塞了个纸团。她摊开手心,果然有个圆圆的东西。心碧一把抓过来,只觉心里忽悠一沉,说不出来的头皮发麻。她把纸团又交到思玉手上,催促她:“快到灯底下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