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一时被她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试探着问:“太太想要他怎么管?”
心碧说:“你想法子连夜出城去找到他,把这事说给他听。我知道他左不过就在这城西附近,前不久还跟和平军打了一仗。事情呢,我也不想弄得太大,将来怕不好收拾,我只要他进城把范宝昆手下绑起个把人来,让姓范的用克俭来换。”
王掌柜沉吟了一下:“太太,这事你要想好。绑他个把人倒不是难事,就怕青帮的人心狠手辣,万一那范宝昆恼羞成怒,宁可撕票也不换人呢?”
心碧淡淡一笑:“他不会。他跟我本无大仇,不过是替姓高的出口气罢了。新四军如今的势力,海阳城里哪个心中无数?范宝昆不是傻子,会想不到给他自己留条后路。这事你尽管去办。”停一下,她又说,“我盘算来盘算去,不借这回的事情给个警示,日后人人都来拣软柿子捏,我们娘儿几个在城里怎么过?”
王掌柜不再迟疑,站起来,紧紧绑腿的布带子,就准备出城去了。
回家的路上,心碧从烟铺子里买了一包“哈德门”香烟。上床后睡不着觉,她索性坐起来,倚着床栏抽了平生第一支烟。
烟雾从口中徐徐吸入,她分几次一点一点地、小心地吞下肚去。有一股温热的气体顺喉管往胃囊涌荡,口腔里辛辣而又芳香。喉头略有点发毛,想要咳嗽,她用劲咽了唾沫,把那毛毛刺刺的东西持平。她学那些老烟鬼的样子,不张嘴巴,让肚里的残烟从鼻腔呼出。娇嫩的鼻粘膜未曾受过这等刺激,刹那间紧急动员,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她感觉到每一个毛孔都被疏通的畅快,浑身上下因这畅快而变得轻松。她盯着手中那个亮亮的红点,和黑暗中若有若无、仅在想像中袅袅上升的一缕烟雾,心想怪不得世上那么多的男人喜欢抽烟,这的确是个让灵魂轻松的好东西。她抽完了一支接着又抽第二支,连自己都奇怪怎么就若无其事。
第二天早晨思玉来见母亲,推开房门,差点被满屋的浓烟董一个跟头。她连打几个喷嚏,一面拼命以手代扇在眼面前挥着赶着,一面冲过去开了窗户。她站在窗口对心碧说:“娘,你心里愁闷,就像大娘娘那样抽点水烟好了,水烟柔,香烟凶,香烟抽多了伤人。”
心碧目光闪亮地望着思玉:“娘就是觉得这烟够劲。”
中饭时桂子特地烧了个心碧爱吃的咸菜煮小鱼,想让心碧就着这菜多吃几口饭。心碧拿筷子在碗里拨拉了两下,忽然抬头对桂子说:“克俭不是也喜欢吃这个?收起来留给他吧。”桂子心想克俭人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这菜若留个三五天,还不早变味儿了?再说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再做一碗也不值几个钱。但是她不敢说出来,不声不响把菜端回厨房。饭后桂子跟心锦一交谈,两个人都觉得心碧像是有点魔症,心锦慌慌地回房,在观音娘娘像前替心碧烧了一炷香。
约摸两三点钟的时候,有人在外面打门。桂子赶着过去,才把门开了一条缝,门外的男人哧溜一下挤了进来,也不说什么,大踏步地往里面走,急得桂子在后面连声叫唤:“哎!哎!你这人怎么不懂规矩?太太!太太!”
心碧听见桂子喊,马上从上房里迎出来。她看见闯进家来的年轻男人眉清目秀,一顶呢质礼帽低低地压在额头,灰色的直贡呢长袍略显肥大,从一双沾满尘土的黑布鞋上可以断定他是走了长路的客人。这人见了心碧也不说话,直挺挺地站着,脸上带一丝调皮的微笑。
“绮玉?”心碧脱口喊出这两个字。
绮玉笑着,抬起一根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心碧噤声。然后她伸出胳膊把心碧轻轻一揽,拥着她走进房去。
那边桂子听见心碧喊出绮玉的名字,心里已经明白过来,不等交待,返身去把大门闩得严严实实。
绮玉在心碧房中摘了礼帽,脑袋用劲一甩,一头齐刷刷的短发哗啦一下子滑散下来,重又变成个轻灵秀丽的女孩。她压抑着心里的快乐,捏一捏心碧的手,唤道:“娘!”
心碧一时间也说不上是喜欢还是害怕,摸摸绮玉的头发,又摸摸她的脸,说:“我只是要千帆带几个人来一趟,怎么你也来了呢?”
绮玉说:“娘不愿意我回家?”
心碧叹口气:“城里又有日本人,又有和平军,你心里就不怕?”
“娘看我像不像害怕的样子?”绮玉笑嘻嘻地。
“邻居们会认出你。”
“不会。连桂子妈妈都认不出了。我离开这里时还是个小女孩,现在已经长成个大姑娘,帽子一戴就是个小伙子,孙悟空的火眼金睛都拿我没法儿!”
心碧看到绮玉,不由自主地要想到沈沉,对这个女儿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的情绪。她沉声道:“既回来,先见见你大娘娘去吧。”
心锦不比心碧,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绮玉又哭又笑,恨不得她真的变作块玉,好拴在身上再不放开。到傍晚思玉、烟玉、小玉放学回家,姐妹们相见,自然又是一番兴奋,不敢大声笑闹,你捶我一拳,我还你一手,捂了嘴巴叽叽喳喳说话。
这一晚上,董家紧闭了大门,一家人聚在心碧房里,听绮玉说些新四军里行军打仗的事,不知不觉时间过得飞快。到十点钟左右,一块砖头从大门外飞进天井,噗地一声闷响。绮玉正说着话,却一下子就听到了,马上腾地起身,嘴里说:“是干帆。”她拿了礼帽戴在头上,熟练地将短发尽数塞进帽中,即刻就成了个风度翩翩的年轻老板。她回眸对全家一笑,几乎没有声息地飞奔出门,隐入黑暗之中。
千帆果然在巷子拐弯处等她。绮玉一到,千帆轻轻说了声:“跟着我。”转身在前面不回头地走着。绮玉不说话,只在后面留心不被拉下。走到街口,恰巧来了一队日本人的巡逻兵,马靴在碎石路面上踩得咋咋地响。千帆一闪身贴住墙壁不动。绮玉见了,马上跟着贴在墙壁上。日本人走路都跟木偶人一样,只管抬头挺胸向前,目光无暇旁顾,巷壁边的两个大活人竟没发现。
高家新搬的住宅,是千帆当日下午就打听和察看妥了的,此时再去,自然熟门熟路,穿街过巷的没有丝毫迟疑。那住宅也是单门独院,只是靠近城边,四周都是菜园和苇塘,远不及原先董家六角门内闹中取静的方便。按千帆的计划,高家只有两口人,到时他和绮玉相机行事,两口子当中抓住一个就行。
城边上的房子造得没有城中大户人家那么讲究,围墙虽也有,不过是砖头垒成的矮矮的一圈。千帆到屋后柴草堆附近搬一个大树疙瘩靠墙放了,人踩在树疙瘩上,眼前便看到一个小小的院落,东边是厢房,有烟囱立在房顶,想来是厨房无疑;北边三间正屋,两间暗着,只一间有灯,透过薄薄的窗纸,望见一男一女两个靠得很近的人影。千帆一耸身翻过墙头,又接应着绮玉翻了过来。千帆指指亮灯的房间,绮玉会意,两个人蹑手蹑脚摸到窗下,猫腰站着,细听动静。
男的说:“你保证我姐夫不会突然回来?”
女的说:“你想想,是范老头子开香堂,完了自然是到窑子里吃花酒,这不用说的了。既吃了花酒,谁还会半夜摸回家来?除非他那东西不争气。”
“我姐夫想必是争气的了。”
女的抬手在男的胳膊上打了一记,又捂嘴吃吃地笑。男的伸手掰开她捂在嘴上的手,脑袋就凑近去,一下子咬住女的嘴唇。女的夸张地一叫:“哎呀,要死!用这大的劲!”反过来又踮了脚去凑那男的。两个人你抱住我的头,我搂住你的脖,一时像两只交颈相缠的鹅,呜呜咽咽呢喃不止。
千帆望望绮玉,黑暗中两颗星石般晶亮的眼睛也正对着他闪闪烁烁。目光相接的瞬间,千帆和绮玉都会心一笑。
男的性急,不多时候便按捺不住去解女人的衣扣。解了两颗,手迫不及待从领口里探下去,抓住女人的奶,又搓又揉,胡乱用劲。女人先怕痒,身子缩着,咯咯地娇笑,告饶。而后笑声慢慢变作呻吟,长一声短一声,跟叫春的猫儿一样。再而后,女的很坚决地把身子从男人怀里一挣,说:“你等等,我去洗干净了。”顺手撩撩头发,开了房门出来。
她袅袅婷婷地穿过黑暗中的天井,走到厨房里去。脚没碰到门槛,只觉腰身一紧,被人从后面抱了个结实。她本能地张开嘴巴惊呼,声音还没出口,一团烂棉花已经把嘴巴堵得大气难出。她惊恐地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被两个年轻男人一左一右挟持在当中,看着他们拉开院门的木闩,吱地一声开了那门,拖着她几乎是脚不着地地跨过门槛,往右一拐,没入城根下的野草苇丛之中。她似乎听见表弟在房中问了一声:“你要出去?”可是她没法回答。她被那四棉花闷得透不过气来,胳膊也像是要被两个男人扯断了似的,痛得她眼泪哗哗直流。那一刻她认为她是要死了,她被人绑了架,必死无疑。
千帆和绮玉断定屋里的奸夫不敢追赶更不敢往范宝昆处报案,因此把事情做得不慌不忙:他们沿城墙根把高太太拖到一个破败无人的尼姑庵中,摸索着用绳子把她在门柱上绑了结结实实。绮玉掏出口袋里事先写好的纸条,千帆就用一把匕首把纸条穿了,扎进门柱。而后绮玉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