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一早再过来。”医生只好替自己找个台阶。
胡花荣没有回答,她现在只想静一会,对于天明之后的事(以及无法预知的将来),她不得不借助梦境来安慰。她就像一只囚禁于铁笼中的母兽,只有在孤独的睡眠中,心才会平静。
魏医生悄悄掩上门。
外面,光线黯淡了,世界仿佛一块巨大的由钢水浇铸的封闭的金属球。胡花荣吞下两粒安眠药,脑子里有了那么一丝疼痛,悬在她梦中的钢筋骨架上,冷冷地有一种深入在继续。不久,知觉慢慢消失了,她在一片水银似的湖面上飘荡着,那是她和父亲曾经去过的一个地方——“爸爸,我们在哪?”她这样问父亲。
“在湖底。”父亲把她放下来,她的脚刚刚触及水面,一股强大的磁力便将她紧紧缚住。
“爸爸,我有点冷。”她偎依着父亲,感到他珍贵的体温在慢慢游走。
“爸爸,这里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呀?”
“我不是听到你说话了吗,怎么没有声音呢。”
“我们来这里干嘛?”女儿感觉更冷了。
“我带你到一个”泉眼“的地方。人死后都要经过那里,那里是世界的尽头。”
“爸爸,我冷,我不想去。”可父亲走得更快了。不久,他们来到“泉眼”。
这是一个无比巨大的金属旋涡,他们站在它最初流动的地方,俯视着它漆黑的没有反光的旋臂——脚下的流动极其缓慢,越往深处,它的流动越快,当它加速的时候,它的物理构造就象一个星系死亡后形成的黑洞。
“看到那些滑过的光点了吗?”父亲指着它的中心,“那是人的亡灵。它们被时间抛弃了,只好在这里活着。那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灵魂在里面永远穿梭,直到无限。”
“爸,有一天你是不是也来这里?”女儿小心地问。
“亡灵穿行至此,所强调的不过是那个闪光的瞬间,按它们的理解,这就是永恒,可爸爸看到的,是一个永恒的停顿。‘之前’和‘之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之时’,在旋涡的背面,也就是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是永恒的虚无。”
“爸,我们回去吧。”
“傻孩子——”父亲刚说到这里,身子突然不动了。女儿惊讶地看到,一颗光点升了起来,正在她的前方跳跃着,不久,光点动了几下,便急速飞向旋臂,然后在黑暗中隐没了。
胡花荣哭了起来:“爸爸——爸爸——”
“爸爸——爸爸——”
湖面汹涌着,一股由下而上的力量突然将她牵入虚空,她的身体在疾速的坠落中肢解、碎裂、气化,最后,她相信父亲也看到了一个光点——那个瞬间绽放的永恒之光。
胡花荣醒了。一脸的泪水。
第二十一章
吴山在旅馆里睡了一整天。起床时,天已黄昏。
窗外,一架巨型喷气式客机正在缓缓降落,大地震颤着,银色的硕大金属物体慢慢掠过,尖锐的声音仿佛使空气燃烧起来。西天的一角遍布晚霞,凄迷的紫色渐入苍穹,夜色已在沉静的归属中染上少女的衣衫。吴山舒了一下懒腰,臂上的血管由于曲紧而膨胀,在街道两侧不规则的铃声中,一种因焦灼引起的饥渴分外强烈。
“妈的,这个倒霉的时刻终于来了。”吴山掐灭了一根烟头,他的阴茎由于紧张而萎缩了。他提上裤子,倒了一杯温水,一口气喝完后,他的精神稍稍得到放松。整整一天,没有任何人打扰他,这一点令他很满意,不过,他现在睡醒了,没人打扰毕竟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啊。吴山来到窗前,街道上人影稀疏,夜晚应当吹点凉风才对,可他觉得这和昨天的闷热没什么两样。也许是纬度稍低的原故,吴山想,o2城比n3城离赤道更近,她们都还穿着夏天的短裙呢,要是跟儿子在一起,这个夜晚将是十分迷人的。装卸工叹了口气,为刚才的想法伤心起来。那个摄影师呢?吴山突然紧张了,他掏出摄影师的名片,仔细看着后面的地址,没错,和他心里默记的一样。吴山坐了一会,忽然又站起来,在屋里不停走动,以检测身体的灵便程度。假如发生搏斗,他的身体状态无疑会让他处于下风,这样的话……吴山不安地沉思着,他紧走几步,在床前做了几个猛烈的刺扎动作,他希望这个动作能达到预期效果。活动几下之后,吴山喘息着,躺在床上,用了半小时的时间重新筹划了一遍他的“杀人方案”。
一小时之后,吴山收拾好行李,下了楼,办了退房手续。天色昏然不堪,吴山走上街头,沿着人行道慢慢朝前走。他惯用左手,其中一把匕首放在左边的裤兜里,另一把放在上衣口袋里。沉甸甸的份量令人紧张,当他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时,吴山几乎没了力气,他想了想,便走到临街的一家餐馆吃晚饭。一摸起筷子,吴山忽然没了胃口,炒菜剩了一大半,啤酒倒是喝光了,他付了帐,精神沮丧地回到原来的路上。
有一刻他忽然不想做了,他用了一天半的时间说服自己,突然又退缩了,他与摄影师无冤无仇,没有必杀的理由啊,再说,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万一落败的是他,后果将是终身监禁。可是,他已经迈出了这一步,一旦返回,他又将自己置于一个绝望的境地,一个封闭的、无人能破的牢笼。希望不是自然而来的,也不是祈求所能得到的,在这个世界上,希望本来就不是他这类人所能奢望的。他是一个通体透明的绝缘体,没有任何导电企图,更没有传导的利用价值,要么被杀,要么杀人,他无路可走。
晚风吹到脸上,他倒不觉得冷,经过一个石桥时,吴山看到桥墩下聚着一群无家可归的人,他们不知从哪里扯一根电线,微弱的光亮里,他们抓吃着从快餐店讨来的食物。黑漆漆的河流无声流动,带走了烟头、呼吸和废弃不用的垃圾袋子。深秋的光影在河面上闪动,一声声嘶哑的乞讨仍在耳边回荡。桥墩一侧堆着山一般高的垃圾,腐烂的臭气四处飘散,城市都是这样,繁华的背后隐藏着脏乱,和平之下隐藏着动荡。过了石桥后,吴山寻到一个僻静处,换了那双新买的布鞋,戴上黑手套,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匕首,硬硬的。他加快了步子,那风吹在脸上,已是一种潮湿的感觉了。
制服厂的三楼灯火通明,吴山低着头,贴着砖墙悄悄地走。来到清凉院时,没见到一个人影,他一阵窃喜,迅速爬上六楼,可刚到四楼,就听到开门声,接着,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吴山急忙回到楼下,又怕人看见,只好躲到楼道的一个拐角里。过了一会,吴山仔细听着,没了动静,他才走上楼梯。
603室。防盗门紧锁着,吴山按了一下门铃,隔着门,他清晰听到里面嘟的一声,接着,他又按了一下,透过门上方的玻璃,吴山发现屋里的灯亮了。不久,门开了。
“是鬼谷子先生吗?”吴山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虚弱,好像是从另一个人的嘴里发出的。
“我就是。你是谁?”
“我是——”吴山突然意识到什么,从衣袋里掏出证件。
“进来说吧。”摄影师拧开门锁,趿着拖鞋往里走,一边说:“替我把门关上。”吴山轻轻合上门,并把暗梢插上。经过廊道时,摄影师突然转身,说要看一下他的证件,吴山答应着,摸到的却是裤兜里的匕首,他笑了笑,以此掩饰内心的紧张。摄影师接过证件,靠近灯光看着。
“环卫工?”他自语道,翻看证件背面,“你是环卫工?”
吴山头晕得厉害,说话也是结结巴巴的:“我……一直都……”
“你背着这么个包干什么?”他几乎是逼视着他问的。
“我想……回去时……方便……”
“你年纪大,爬六楼也够累的,换了别人,我不开门的。”鬼谷子舒了个懒身,坐在沙发上。吴山四处打量着,客厅里光线柔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