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水卷着浪花儿拍上岸来,小小只的腹仙人蹲在白紫花丛里缩了缩脚。
连瀛不喜近水,站在了远处观望。祁凤渊和江逐火守在林照水身后,两人神情警惕,倒显得林照水一脸悠闲。
林照水单膝跪在岸边,一手挽起另一只手宽大的袖子,露出手臂来。
他咬破食指指腹,把手伸进浑黄的江水里随意搅动,滴滴血珠连成一线向更深、更远的水域延伸。林照水狭长的凤眼半阖眼皮,显得动作漫不经心。
骤然,一大片水域闪烁着红光,林照水搅水的手一顿,又开始来回搅动,只是动作不再如刚刚那般轻松。
这片水域在此时变成了铅块,每一下子,林照水都似在拨动千斤重的重物,但他的动作依然缓慢优雅,片刻后,林照水的手伸出水面,水珠从葱白的指尖渗落,食指的指腹还在一滴一滴渗出大而饱满的红珠。
红珠汇红线,林照水的食指打了个弯儿,勾住那根断断续续的红线一扯,水域响起接连不断的出水声,不远处的腹仙人似有所感也望了过来,声音凄切地喊了起来。
它在哭。
一个个骨架状似小儿的骷髅爬上岸来,食指骨上皆被那红线圈了几道,一个连着一个。它们的腰腹间绑着一根粗麻绳,麻绳另一端还在水里,等到他们完全上岸后,祁凤渊他们才看清另一端——另一端上,都系着一块巨石。
十三具身高相仿的骷髅拖着巨石上岸,在岸边一字排开,而红线后头,还圈了不知多少具沉入黄水的亡者。
“太多了。”江逐火沉声提醒道。
红线越长,林照水流的血液就越多。林照水闻声用拇指在食指指腹上一抹,捻断了那根红线,未上岸的骷髅探出个水面又无声沉入了水底。第十三具骷髅食指圈着的红线另一端断开,沾着水,被风吹起,飘扬在空中。
腹仙人对着这边厉声尖叫,但杀伤力实在不强,只惊飞几只白鹭,尖叫声凄凄厉厉,间夹杂几声呜咽,似小儿夜啼,若是为人父母者在此处少不得要心疼几番。
那十三具骷髅在岸边战战栗栗,摇摆抖动,像是腹仙人在哭,它们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跟着哭一般。远处群山叠翠,空阔的山水间似有回荡的哭音相和。
连瀛捏着帕子,走进腹仙人,动作轻柔地捂在那两个已没有了眼球的眼窝处,温柔又残忍地道:“别看了。”
林照水走到最先上岸的第一具骷髅那儿,挑起缠绕在骷髅上的水草了扔到一旁,继而执起骷髅小小的左手,弯腰落了一吻,道:“辛苦了。”
话音甫落,圈着骷髅的红线断开化作千滴万滴红雨纷纷扬扬,骷髅身上升腾起炽热的阳火。在阳火中骷髅们恢复成生前的模样,总角、垂髫的儿童,有男有女,在火焰中绽放出了最明媚、灿烂的笑容,而后,十三具骷髅化成齑粉,随风落在了不起眼的白紫色花丛中,再寻不到踪迹。
腹仙人一把推开连瀛,啊啊声地叫着向村落里头去,不过十步就凭空消失了,只剩下拖行的一行水渍。
祁凤渊最先反应过来跟了上去,等到连瀛三人在村里头兜兜转转终于见到了祁凤渊时,才知道腹仙人这是做什么去了。
它站在一户挂着红灯笼的人家前,那户人家的女主人拿着扫帚正把它往外赶,腹仙人屡次倒下又屡次爬起决心要走进这户人家。
连瀛三人挤在人堆里。此时暮色四合,出外劳作的人都回来了,大家伙站在远处瞧热闹,虽不乏热心肠之辈,但都只敢远远看着,没人上前帮忙。
“这李大哥真够倒霉的,前不久唯一的女儿才被选上当祭品,这不女儿刚没,又被腹仙人找上门乞食了。”
“少说几句,女儿被选上当祭品怎么会是倒霉呢?这是大喜事啊!”
“大喜事?明年你疏通疏通村长,也让这种大喜事发生在你家呗。”
“就是,谁看不出来老李是得罪了村长才把女儿弄没了。”
“嘘,都小点声,这里头还有外乡人在呢,别让人看了笑话去。”
连瀛听了几句,收回目光,三言两语里拼凑了整件事情:黄水村每年重阳有祭祀仪式,似乎会挑选男童女童当做祭品,在他们的腰间绑上巨石,将他们沉入黄水。今年重阳后不久就出现了腹仙人,想必腹仙人就是这户倒霉人家的女儿了。
腹仙人葬身鱼腹、沉尸江底,若要度化腹仙人需得从深不见底的黄水寻回腹仙人的尸骨,因此祁凤渊修书请了林照水来。只不过,林照水已经召回腹仙人的尸骨,也已行度化之事,按理说这腹仙人不消片刻就会消散在天地间,连瀛实在不懂为何她消失前还要来自家蹭上一顿。
女主人身后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一人头发凌乱冲了出来,空中铁锈色的器具飞过,劈在了腹仙人的头上,残破不堪的颅骨碎裂成两半。那人冲过去踩住腹仙人,抓住镰刀的手柄猛地一拉,瞬间削掉了腹仙人的一半脑袋,细碎的青苔洒得四处都是。
那男人往后倒退几步,“嗬嗬”地喘着粗气,他连连摇头,眼珠子却一动不动地望着流淌的墨绿色液体,喃喃自语道:“死得好,死得好,都该死,谁都该死。”
男人紧紧攥着手中镰刀,手背青筋突起。他死死盯着,直到那滩液体流到了脚下,似乎被人冒犯了一般,男人终于仍不住了,往前迈出一大步,“哒”地一声踩进黏液里。他大喊一声,神色癫狂地朝破碎的颅骨又砍了一刀,哭道:“为什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