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涅丝在上中学时便热中于戴墨镜。要说她戴墨镜是为了保护眼睛不受阳光照射,还不如说她是想显得漂亮和莫测高深。墨镜成了她的癖好,就像某些男人的壁橱里放满领带,某些女人的首饰盒里装满戒指一样,阿涅丝专门收集墨镜。
至于洛拉,她从流产的第二天起便戴上墨镜。那时候,她几乎总是戴墨镜,她在朋友面前的借口是:“请别埋怨我,我哭得眼睛肿了,不戴墨镜不能出门。”从此以后,墨镜对她来说就表示哀伤。其实她戴墨镜不是为了掩盖她的眼泪,而是要让人知道她在流泪。墨镜变成她眼泪的代替物,比真正的眼泪具有更多的优越性;它不会损伤眼皮,不会使眼睛红肿,而且使用方便。
启发洛拉爱上墨镜的也是阿涅丝。此外,墨镜的故事还表明两姐妹的关系不仅仅局限于妹妹模仿姐姐。妹妹模仿姐姐,是的,可是她还在改进:她给予墨镜一种更加深刻的内容,一种更加严肃的意义,可以使阿涅丝的墨镜自愧不如,无地自容。当洛拉戴墨镜出现在人们面前时,总是说明她心中有苦恼的事情,并使阿涅丝觉得为了表示谦逊和体贴,似乎应该把自己的墨镜摘下来。
墨镜的故事还揭示了其他事情:阿涅丝显得好像是命运之神的宠儿,洛拉则恰恰相反。两人最后都相信她们在命运面前是不平等的,这也许使阿涅丝比洛拉更感不安。“我的小妹妹很爱我,可是她运气不好。”她说。所以她非常高兴地欢迎洛拉到巴黎来,把保罗介绍给她,并要求保罗照顾她;所以她好不容易在附近找了一个单人套间让洛拉住进去,所以她一看到洛拉似乎心情不好便请她到自己家里来。可是她这是白花力气:偏心的命运之神还是一直对她青睐有加,对洛拉总是另眼相看。
洛拉很有音乐才能,弹得一手好钢琴,可是她一心要去音乐戏剧学院学习的却是唱歌。她说:“当我弹钢琴时我觉得我面对的是一个陌生而怀有敌意的东西,音乐不属于我,而属于我面前的黑色的乐器。在我唱歌时情况相反,我的身体变成了管风琴,我便变成音乐。“不幸的是她的音质太轻,最后失败了,不过这不是她的过错。她未能成为独唱演员。后来她在音乐方面的野心降低到参加一个由业余爱好者组成的合唱团,每星期演唱两次,唱的都是些老调。
她抱着满腔诚意结成的婚姻,在六年以后也垮掉了。虽然她富有的丈夫留给她一套漂亮的公寓和一笔为数可观的津贴,她可以用这笔钱买下一间皮货店,她还有使人吃惊的经营才能,但是这种成功离她原来的精神和感情上的要求实在太远了。
离婚以后,她换了几个情夫,获得了一个多情的情妇的名声,装作把爱情当成是一个十字架。“我的生活中有很多男人。”她经常这么说,语气沉重而忧郁,就像在抱怨命运一样。
“我羡慕你。”阿涅丝回答说。而洛拉却戴上了墨镜,表示她心里不痛快。
她童年时看到阿涅丝在花园栅栏门旁边向她的朋友们挥手告别的情景,使她对姐姐一直保持着崇敬的心情,所以在她知道她姐姐放弃科学研究工作时,她的沮丧情绪溢于言表。
“你凭什么可以责备我呢?”阿涅丝为自己辩护说,“你不去歌剧院唱歌,而去卖皮货;我呢,我不东奔西跑去参加会议,而在一个信息企业里找了一份差事,虽然默默无闻,倒也舒舒服服。”
“可是我,为了唱歌我已经尽了努力,而你,你是自愿放弃你的理想的。我被打败了;而你呢,你是投降!”
“为什么我一定要在工作中取得成就呢?”
“阿涅丝,人只有一次生命!不能白白浪费,我们应该在身后留下一点东西!”
“在我们身后留下一点东西?”阿涅丝用一种惊奇而怀疑的声音说。
洛拉用几乎是痛苦的声音说:“阿涅丝,你总是反对我!”
这句责备的话,她经常对她姐姐说,不过总是在心里,高声讲出来只不过两三次。上一次是在她们的母亲去世以后看到父亲撕照片时候讲的。父亲这种做法是不可接受的:他撕毁了生活的一部分,他和母亲共同生活的一部分;他撕毁了图像,撕毁了回忆,而这回忆不仅仅属于他一个人,而是属于整个家庭,尤其是属于他的两个女儿!他没有权利这样做。她开始冲着父亲大喊大叫,阿涅丝帮父亲说话。父亲走开以后,她们两人开始了她们一生中的第一次争吵,吵得很凶,还带着几分仇恨的情绪。“你总是反对我!你总是反对我!”洛拉叫道。随后她气得哭起来,戴上墨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