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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斗争 他自己的掘墓人的杰出同盟者(第1页)

节目主管的绰号是大褐熊,他也不可能有别的绰号:他体格壮实、行动迟缓、性格宽厚,可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笨重的爪子在他生气时会伤人的。那些意象学家厚颜无耻,竟想教他如何干他那份工作,几乎使这头熊忍无可忍。他那时正坐在电台的食堂里向他的几个合作者说:“那些广告业的骗子,就像是些火星人。他们和正常人的举止神态都不一样。在他们强加给你各种使人讨厌的注意事项时,他们的脸上却堆满笑容。他们使用的词汇只不过有六十来个,句子简短得从来不超出四个字。他们的讲话中夹杂着两三个难以理解的技术词汇,最多表示一两个非常浅薄的念头。这些人没有羞耻心,没有任何自卑感。这就是他们权力的证明。”

几乎就在这时候,保罗出现在食堂里。一看到他,这几个人感到有点尴尬,尤其是因为保罗的兴致还那么好。他在柜台上拿起一杯咖啡,向他的同事们走来。

面对保罗,大褐熊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埋怨自己让保罗摔了跤,甚至没有勇气告诉他。他心中又一次激起了对意象学家的仇恨,接着说:“为了使这些傻子们满意,我甚至把天气预报改成了小丑式的对话,紧接着下面是听贝尔纳报告说有一百多人在一次空难事件中丧生,真叫我有点受不了。我愿意为法国人得到快乐而奉献我的生命,可是新闻报道不是演滑稽戏。”

大家都好像赞同他的意见,除了保罗。他像一个心情愉快的挑衅者那样笑着说:“大褐熊!意象学家们说得对!你把新闻和晚上的课程混在一起了!”

大褐熊记起了保罗的专题节目,他有时讲得很风趣,可是总是过分雕琢,还有很多陌生词汇,编辑部事后还要偷偷地查词典才能知道这些词的意思。不过大褐熊眼下很想避开这个话题,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总是非常重视新闻事业,我不想改变主意。”

保罗接着说:“听新闻,就像是抽一支香烟,抽完就扔掉了。”

“这是我很难同意的。”

“可是你不是烟瘾大得很吗?为什么你不同意这个比喻呢?而且如果说香烟有害于人体健康的话,那么新闻是没有危险的,能使你在一天工作之前得到一种惬意的乐趣。”

“伊朗和伊拉克的战争是乐趣吗?”大褐熊问,他的语气中既有对保罗的怜悯,又带有一点不快的情绪,“今天铁路上发生的大灾难,你觉得有趣吗?”

“你把死亡看作是悲剧,你犯了一个常见的错误。”保罗声音响亮地说。

“我承认,”大褐熊冷冰冰地回答,“我始终把死亡看作是悲剧。”

“这就是错误,”保罗说,“铁路事故对火车里的乘客或者对知道自己的儿子乘了这列火车的人来说是可怕的,可是在无线电广播里面,死亡的意义和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里面的完全一样。她是自古以来最伟大的魔术师,因为她知道如何把谋杀变成乐趣;况且不仅仅是一次谋杀,而且是几十次谋杀,几百次谋杀,一连串谋杀,都是为了使我们得到巨大乐趣而在她的小说这座集中营里犯下的谋杀案。奥斯威辛已经被遗忘了,可是阿加莎小说里的焚尸炉永远向天空中飘扬着浓烟,只有一个非常天真的人才会说这是悲剧的浓烟。”

大褐熊想起保罗早已在用这些奇谈怪论影响他所有的人员,而在意象学家凶狠的眼光下,这些人也就不再那么热情地支持他了,内心认为他全是老一套。大褐熊虽然责怪自己作了让步,但也知道他不可能有其他选择。对时代精神勉强的妥协总是不可避免的,如果您不愿意鼓动所有对我们的世纪感到厌恶的人发动总罢工。可是从保罗的情况看,并不能算是勉强的妥协。他不遗余力把他的理由和他光辉的奇谈怪论归之于我们这一个世纪;他完全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而且根据大褐熊的说法,他的热情太高了。大褐熊更加冷冰冰地回答说:“我也是,我也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在我感到疲劳的时候,在我想回忆一下童年生活的时候:可是如果整个生活变成了孩子的游戏,世界最终将在孩子的微笑和牙牙学语中毁灭。”

保罗说:“比起听着肖邦的《葬礼进行曲》死去,我更喜欢在一片牙牙学语声中死去。我还要说,所有的恶都来自这颂扬死亡的葬礼进行曲;如果少一些葬礼进行曲,也许可以少死一些人。要懂得,我的意思是说,悲剧所崇尚的敬意要比孩子牙牙学语的无忧无虑危险得多。悲剧的永恒是以什么为前提的?是理想的存在。理想的价值被认为比人生命的价值更高。战争的条件是什么?是同样的东西。人们强迫你死,就因为好像存在着某些比你的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战争只能存在于悲剧世界;从历史之初起人类就生活在悲剧中,无法自拔。只有以轻浮对抗悲剧,这个时代才得以结束。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将只剩下为贝拉香水广告作伴奏的那歌颂欢乐的四个节拍。我并不因此而感到羞耻。悲剧将像一个手捂着心口、用沙哑的声音背诵台词的蹩脚演员那样被逐出世界。轻浮是一种根本性的减肥疗法。各种东西将失去百分之九十的意义而变得轻飘飘的。在这种稀薄的大气之中,狂热消失了。战争将变得没有可能。”

“我很高兴能看到你终于找到了消灭战争的方法。”大褐熊说。

“你认为法国的年轻一代能为了祖国而战斗吗?在欧洲,战争已经变得不可想像了;不是从政治的角度而言,而是从人类学意义而言。在欧洲,人们已经不再有能力进行战争了。”

你们总不至于对我说,两个意见有严重分歧的人能相亲相爱,这都是些讲给孩子听的童话。也许他们能相互喜爱,如果他们能保留自己的意见,或者讲话时的语气像开玩笑一样并不认真(保罗和大褐熊一直以来就是这样讲话的)。可是一旦争论爆发,那就晚了。并不是他们真的如此相信他们所捍卫的意见,而是忍受不了别人说他们没有道理,请看看这两个人。总之,他们的争论什么也改变不了,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更不会影响事情的发展,它完全是无效的、无用的,被限制在这个食堂臭烘烘的气氛里。当女佣来打开窗子时,这场争论将和这些臭气一起消失。可是请看看这一小群围在桌子旁全神贯注的听众吧!他们全都默默地在听着,甚至忘了喝他们的咖啡。两个对手抓住这个微小的舆论界不放;这个微小的舆论界将指出他们两人中谁掌握着真理。对他们两人来说,谁不掌握真理就等于失去了荣誉,或者是失去了他的“我”的一部分。事实上,他们捍卫的意见对他们而言根本无关紧要;可是因为他们把他们的意见当成了他们的“我”的一个属性,所以对这种意见的攻击便变成了用针去刺他们的皮肉。

大褐熊一想到保罗将不再在电台上宣读他的矫揉造作的评论,在他灵魂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便感到有些快慰;他的声音像熊一般骄傲,越来越低沉,越来越冷漠。保罗恰恰相反,他的嗓门越提越高,脑子里出现的念头越来越激烈,越来越具有挑衅性了。“伟大的文化,”他说,“是这种人们叫作历史的欧洲堕落的女儿;我要说的是这种始终走在前面,把一代代人看作是接力赛跑的怪癖。在这种接力赛跑中,每个人都超过他的前人,就是为了再被后来者超出。如果没有这种被称作历史的接力赛跑,就可能没有欧洲艺术,也没有显示它特性的东西;独特性的愿望,改变的愿望。罗伯斯庇尔、拿破仑、贝多芬、斯大林、毕加索,都是接力赛跑的运动员,他们全都在同一个运动场上赛跑。”

“你真的以为能把贝多芬和斯大林相提并论吗?”大褐熊挖苦地说。

“当然啰,即使你不乐意也没有用。战争和文化是欧洲的两极,它的天堂和它的地狱,它的光荣和它的耻辱;但是没有人能把它们分开。这一极遇到了什么事,那一极也会遇到什么事,它们将一起消失。在欧洲五十年来不再有战争的这个事实,和五十年来我们中间没有出现过任何毕加索有着神秘的联系。”

“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保罗,”大褐熊缓慢得令人不安地说,就像他要伸出他沉重的爪子抓人了,“如果说伟大的文化完蛋了,那么你也完蛋了,还有你的荒谬的思想也跟着完蛋了。因为你那些奇谈怪论来自于伟大的文化,而并非来自于孩子的牙牙学语。你使我想起了那些从前参加纳粹运动和共产主义运动的年轻人,他们并不想干什么坏事,也不是有什么野心,而是因为过于聪敏。事实上,没有比为非思想辨析的论证更费脑子的了。我曾经亲眼目睹,在战争以后,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像牛犊一样进了共产党,后来共产党非常高兴地把他们一批批全都清洗掉。你恰恰在做同样的事情:你是你自己的掘墓人的杰出同盟者。”

?MaximilienRobespierre(1758-1794),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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