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哆哆嗦嗦地交代完,颇为不安地看着顾淮晏,额角处已经渗出了冷汗,毫无血色的嘴唇翕动着,欲要再说些什么,此刻,陆明晨和陆明笙却是适时赶到了,两人一前一后抵达了正厅处,见着顾淮晏,便是恭谨行礼。
陆明晨原本是神色无异,只是当他看到了跪伏在顾淮晏近前的蒹葭之时,一霎地勃然变色,神态变得异常凝肃,深黯的眼中一抹惶然之色戛然逝过。
陆明晨兀自定了定心神,扶在轮毂之上的手紧紧蜷缩着,手背上青筋突起,但明面上镇定自若,问道:“侯爷急的召在下过来,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顾淮晏看了他一眼,视线从他拘谨的蜷手之姿上一掠而过,淡声道:“陆茗烟不见了。”
果不其然,陆明晨面色出现了一丝局促和紧张,身体原是倚靠在轮椅靠背处,此际不由得前倾了些幅度,“这种时刻,茗烟突然不见了……这,一定是与那凶犯有关!侯爷,可能是凶犯将茗烟抓了去,茗烟是千金矜贵之躯,怎能受得了此番折腾……侯爷,快去命人捉拿凶犯,凶犯一定还在府上!”
景桃越是细细观察陆明晨的反应,越是琢磨出一丝诡异的韵味出来,不知为何,她殊觉古怪的人不只有陆茗烟,还有眼前这个陆明晨。
陆明笙不解其中计较,她常年不在府中,对府内这些弯弯绕绕不甚知晓,当下晓得陆茗烟失踪,她面露灼色:“茗烟不是待在院子当中的吗,怎会无缘无故不见?”
顾淮晏审视着陆明晨的容色,后者不知是不是出于心虚之故,没敢正面与顾淮晏对视,紧张地低下了脑袋,梗着一口气不说话。
顾淮晏眸色轻轻一凝:“适才你说凶犯与陆茗烟有关,那本侯问你,凶犯为何要抓陆茗烟?”
陆明晨额际冷汗直下,半露出袖袂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指腹把袖裾攥出了浓深的褶皱,脊椎尾骨处亦是覆上了一层阴飕飕的寒意。
晌久,他才缓缓地道:“凶犯连番杀了父亲、母亲还有大哥,他变了态,与府上每个人都有仇,我们都不知招惹到谁了……茗烟,下个月便是茗烟的大婚之日,一切事宜都已备好,但凶犯却是将她抓走,肯定,肯定是想搅一趟浑水,让我们骑虎难下……”
陆明晨此番话有些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话句之间不甚缜密,毫无逻辑可言。
顾淮晏眸中掠过一丝轻哂,抬指缓缓摩挲着尾戒,“□□爷,你也说到了,凶犯要谋害陆茗烟。在此火烧眉睫之时,你若是还不愿意坦白实情,可是因为陆茗烟自身的身份有异?她的生辰并非吉星之日,而是一个阴年阴时的煞日。”
顾淮晏话锋如刃,一举戳裂了陆明晨伪装的镇静,惧色如黑色藤蔓般爬满了他的脸容,他眸底黯沉沉一片,脸色忐忑得扭曲:“侯爷此言真是说笑了,在下不懂何谓阴年阴时,更不懂茗烟的身份为何与煞日牵扯上了关系,她是救下了九殿下的吉星,写有生辰的折子也早就送入大内,当年母亲也寻国寺的师傅普渡过,茗烟命有金光,她的身份光明磊落!”
陆明晨勃然变色,且如此激烈地辩驳,却是反而坐实了他心虚的事实,陆明笙听着四弟的话,眸中微有惑意,但什么都没问,静候再侧。
顾淮晏淡淡地轻抿唇角:“有巢不会算错,并且京中折子也撤下了来,陆茗烟的生辰与折子上的相悖。”
陆明晨全然未料到侯爷竟会真查到陆茗烟生辰上的疑点,他的气焰登时塌颓了几分,只听顾淮晏又道:“陆茗烟生辰作假,此外,她可是还有个双生的弟弟?”
话落,陆明晨整个人如罹雷殛,瞳孔剧烈地震颤了好一会儿,悉身都在发冷,顾淮晏的话显然正中靶心,把陆明晨心中的隐秘剖掘了出来。
相较于陆明晨的骇悚,陆明笙只是震惊,她当真是什么都不知情,听此话如听天方夜谭一般,满眸皆是不可置信,忍不住问:“侯爷此番话,具体作何解释?”
顾淮晏面容掠过一丝散漫的笑色,徐徐道:“十七年前,因为三夫人生下双生龙凤之事,尚书府怕招致非议和邪祟,遂是把当年所有知情的下人杂役进行大清换,在三桩案件之中,皆有『鬼面哭』『鬼面笑』的暗语,而三夫人做扎的竹娃娃亦是鬼面面具,皆有一颗血色泪痣,这是儿子面容的征象。
“景桃在与凶犯打照面之时,也搜掘物证之时,查到了与陆茗烟有关的字画,但怕官府发现当年的隐秘,你们与严嬷嬷商议,纵火烧了藏书阁,证物被烧,这般你们就会认为我们无从调查,被烧毁得不仅仅是字画,还有那地底下的那一间密室,一处幽禁着活人十多年的地方。”
陆明晨倒抽了一口寒气,眼底一片惶惧之色,但还是强自镇静地说道:“侯爷,仅凭推测可无甚什么用,一切皆要有凭有据,不然便是纯属空话。”
顾淮晏似是听到了一桩笑闻一般,“你问本侯索要证据?藏书阁被大火烧毁,但好在密室没有受到了损毁,藏在里边的人安然无恙,这个你们幽禁了十多年的人,他没有如你们所愿的那般被烧死,他还活着,他定还会寻你们复仇。”
陆明晨一霎地吓得面如土色,悉身恍若脱了线的木偶一般,瘫倒在了轮椅上,陆明笙被他的反应吓着了,匆促地走上前,“四弟,茗烟是怎么回事?这个被幽禁十多年的人,又怎么解释?”
许是心神过于绷紧,陆明晨的胸腔一直在剧烈地起伏着,瞳孔缩了一缩,顾淮晏的一番陈词恍若悬在他脑袋上方的利刃,刃锋仿佛即要削去他的命脉一般。
陆明晨双手揉搓着脸,声音从指缝处断断续续地传出来:“不知道……我不知该怎么说……我没做错什么……就算、就算是要杀人,那人也不该杀我……”
陆明笙深深蹙了蹙眉,转眸看向了顾淮晏。
顾淮晏轻敛眼眸,适时道:“你之前便说过,双生龙凤有『阳龙阴凤』之论,阴凤会对阳龙招致祸患邪祟,遂此,陆尧、老夫人和你的大哥等人,在当年为了保住陆茗烟和九殿下的婚事,将陆茗烟的亲生弟弟幽禁在地下密室之中,他的处境与你大同小异,虽然不用刻意变装,但仍旧不受待见、无人关心,长年蜗居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吃着残羹冷饭,遭际比你更为惨厉。”
陆明笙自幼时起便是双生龙凤之中的凤,长年招致尚书府内漫天的非议和白眼,父亲觉得她会阻碍大哥陆明昀的官途,母亲觉得她会阻碍陆明昀的婚娶,就连大哥也觉得她碍眼无比,恨不得她离开此处。
陆明笙从四五多岁时,不是没有过轻生之念,她觉得自己的出身如此泥潭一般污浊,自己是多余的,自己是无人顾惜的,既是如此,自己本不该出世,那为何母亲又要把她生出来?既然生出来,为何又不对自己负责?
原来啊,她只是尚书府要遮羞的一个污点罢了。
在大熙朝的山河之中行走多年,陆明笙压抑的心结逐渐开阔,不再纠结自己出身之事,但她却是未曾预料到,在十多年前,三夫人也生过一对龙凤胎,但那次为了保住陆茗烟的婚事,陆尧决定将弟弟藏起来,这一藏,便是整整十七年。
忽然之间,陆明笙能对弑人复仇的孩子感同身受,她眼眶不自觉微红,鼻尖微微涩住,不知是替这个孩子的境遇担忧,还是为终其一生寻到了同类而感到喜泣,陆明笙颤着声问:“这个孩子,他,他现在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