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才原本也不叫文才,他也有名有姓,姓曲,曲之一族在瓜州算是称得上名号的氏族,干的是卖字画的营生,文才原本可以是个活得潇洒的阔气书生。
但七年前一场近乎天灾的沛雨,朝中修筑的大运河忽然坍塌,瓜州是坐落在运河的心脏地带,运河出事之时,瓜州人首当其冲,堤坝坍塌的那一夜,整个瓜州成了人间地域,目之所及之处,皆是哀鸿遍野。
文才那时只有八岁,整座曲府,除了他,其他人都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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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才是怎么活下来的呢,是曲父在洪涝抵达的那一刻,用一条半个胳膊粗细的麻绳,拴住了他的腰杆,腰杆上又系了一排竹筏,洪涝将文才冲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得他已经完全看不到曲家了,他成了瓜州遗孤,是数十万名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稚童之一。
后来朝中颁布赈灾政令,托了政令之东风,文才被一个卖肉,祖上皆是兖州人士。
此人低调了大半辈子,攒了不少钱财,虽说不缺钱了,但憾于没念过什么书,一直渴求一个青云阶上的功名,但家中只有女眷,并无男子。
遂此,文才成了文富贾寄情于青云的铺路石,『才』这个字,就这么来了。毕竟,有才之士,才能写得一手好文章。
然而,文才经此大劫,早已心不在翰林。是了,他原先可是想要拜入老太傅门下,承曲父之鸿鹄志,扬曲家之门楣,然而,沛雨来了,堤坝塌了,曲家没了,当个纸上谈兵的士大夫,又有什么意义?
文才觉得跟义父一起,卖猪肉挺好的,他喜欢观摩义父剁猪肉,就如庖丁解牛一般,猪身上每一个纹路都充满了哲理,只消刀寻觅了正确的位置,遂能精准地切至要害,深中肯綮。
是什么时候让文才改变主意要入仕呢?
缘于一个跑腿的契机。
四年前的冬时,兖州发生了数桩命案,城中短短一个月内,连续出现了四具无头尸,百姓惊惶连天,民怨载道,兹事惊动朝廷,一纸通缉令贴遍大街小巷,街衢巷弄,四处皆是官兵巡守的肃然身影。
因凶犯潜伏在城西一带,兖州官府加派了诸多人手,城西处于封禁状态,连续一周,除了大酒楼、大茶楼等有名号的作铺,其余坊间和瓦肆一律杜户歇业。
城西的百姓无法出门,欲去城北买肉,自然而然得托人送去。
这一桩差事,毫不意外地落在了文家头上,义父逢冬时便会犯老寒腿,行走不便,很多差事都劳管事来办,但管事难免也有左支右绌之时。
这不,就有一桩大单生意,是来自衙门的,据闻是恭州有几位贵人协同查案,兖州知尹大驾相迎,但衙署堂厨里的猪肉不够了,是以托人加急采买。
文才主动请缨,帮忙将一马车的生猪肉运送去城西,雪日里,一路通过重重牙障和设关,在两位衙役的护送之下,有惊无险地来到了城西,恍若误入荒城,街衢之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风尘卷地,寂寥荒凉,家家户户闭门杜户,到了衙门,才算勉强见着烟火气。
卸好了猪肉,文才口干,问那衙役讨口水喝。跟去灶房时,要途经那验尸堂,文才漫不经心抬眼望过去,仅一眼,便挪不开眼了。
只见一双修长干净的手,带着鱼鳔护套,执着细而长的刀,正在一具冷硬的尸体上从容跋涉。
这个动作,比文才执刀剁猪肉优雅得多。
文才顺着这双手看过去,手的主人是穿着暗色襕衫的男子,年岁约莫三十上下,眉目怡然清朗,气度悠远且淡雅,悉身泛散着温润气泽,几乎是文才平生仅见,恍如那晨间的薄雪雾霜,那悠远的山居晴岚。
男子身侧立着一个悬簪束发的小姑娘,面容稚嫩,看起来很是幼小,她眼眸看着停尸堂上的尸体,一半好奇,一半惧怕。其实吧,小姑娘明明脸都吓白了,但还是很有勇气去直视尸首。
男子验尸极为缓慢,且耐心,每切开一个脏器,皆会详细跟小姑娘解释这是什么,是如何形成的云云,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文才忽然觉得口不干了,舌也不燥了,他立在堂门前很久,小姑娘觉察到了什么,抬眸看了他一眼,文才没敢与之对视,匆匆跑掉了。
后来,他遣人去打听了一下,那个男子,叫做景知远。那个小姑娘,叫做景桃。
他们都是仵作,为生者言,为死者权。
文才想当仵作的念头,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他不想再切猪肉了,想着有朝一日可以手执验尸刀,跟那个记忆里的小姑娘比肩。
来京城当仵作,谈何容易呢?
文才耗了很大的气力,才说服了义父,而去考京城的仵作,他一考,就是考了两年,每一年分有春试和秋闱,可以考两次,但他就是屡试不中,很多一起跟他进考的人,劝过他别折腾了,说他不是当仵作这块料,没那个天资,更何况,仵作也不吃香,与其当个散财的落榜生,不如去邻院进行文试。
偏偏文才是个私心眼儿,不撞南墙不回头,没天资怎么了,他后天可以补啊!仵作不吃香怎么了,他反正有私房财呢!落榜又怎么了,再考啊!
第三年,文才还是落榜了,但不知是不是上苍开眼了,那一回验尸的考核官是陶若虚,他记得文才这小子,不是因为他验尸之工好,而是因为义庄上的寂伯说,这小子常常跑来义庄观摩仵作验尸,虽没那么天资,但态度是实诚的,近些时日,义庄上缺些看管尸体的人手,可以让那个小子试试。
于是乎,阴差阳错地,文才被陶若虚拣走了。
文才没当成正牌仵作,来义庄上专做看门的,是个又脏又累的差役儿,虽是挂个仵作的名头儿,可位卑而言轻,那些大大小小的案子,其实都轮不到他来,每回见午门的前辈来庄上,他也值得眼巴巴地在停尸堂内看着。
但文才已经很满足了,至少差事跟仵作沾了些边,他在京城终算有了个落脚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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