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桃又道:“踏梅图此一物,悬挂在内殿之中,画中出现了折翼鹧鸪,当我将画从挂轴之上取下之时,竟有数道暗箭侵袭,经禹辰验察,殿中暗藏一共七七四十九道暗孔,牵机机关的设置,同太后屋中的一模一样。
“长公主殿中的机关设置较为陈旧,不过,暗箭却是簇新的,细辩上去,应是刚换不久。我窃以为,十三殿下可能所言不虚,长公主确乎还活着,但目下被拘禁在了深宫某一处地方。”
应是被人刻意囚-禁起来,遂此,当年查案的三法司和京兆府,都根本无法寻到她的踪影。但现今她一查案,意外听赵闲说起了颐和殿中见着公主鬼魂一事,此事教人深疑。
顾淮晏眸色暗凝,喉结一紧,“母亲,她还活着?”
颐和长公主一直是他心中最深的心结,八年了,他一直在寻她,从未放弃过,但因为尸首下落不明,父亲认为她死了,颐和殿人去楼空,世人亦都认为她不在人世,当年查案,他只能从一截断腕上寻觅线索,可凭借一截断腕,在偌大的京城之中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纵使他亲自将京城翻过来了,却仍是遍寻无获。
现在,景桃要查太后这一宗案子,将颐和长公主的失踪案一并彻查,及至她说起长公主可能还活着之时,他心中沉寂了八年的一处心结,毫无预兆地塌陷下去,他握紧了景桃的手掌。
顾淮晏手掌的温度很低,景桃反握住了他的手,同他十指相扣,且道:“十三殿下说,他在殿中所看到了颐和长公主的身影,兹事绝非空穴来风,既然长公主能从殿中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了踪影,我怀疑,颐和殿中可能藏有一个密室,凶犯将长公主藏在了密室之中。”
语罢,顿了一顿,景桃思及了什么,凝声道:“说起来,太后能从寿康宫连夜消失,避过了万千禁卫兵卒,横死于御河河畔,凶犯一定有精密的门道。
“此前,我推测凶犯的犯案手法,一直都极是困惑,凶犯在宫人毫无觉察的情况之下,带着太后娘娘离开寿康宫,穿过帝王的宣政殿,以及皇后的坤宁宫,还将其弑害,此一途眼线耳目众多,风险极高。
“但偏偏宫中无一人发现凶犯蛛丝马迹,无一人窥见凶犯的真颜,我一直揣测凶犯到底能用什么手法做到,如今想来,确乎可以有法子。”
“凶犯将长公主藏匿的密室,不仅打通了颐和殿,尚还可以连通寿康宫。凶犯正是借由这一间密室,将太后娘娘从寿康宫劫出,适才可以规避众人之耳目。”
顾淮晏容色微沉,景桃确乎说得在理,但目前并未有真实的凭据。
景桃和劲衣使搜找过了寿康宫和颐和殿,初次寻找之中,都无法寻到殿中藏有密室的痕迹与线索。
顾淮晏垂眸,鸦睫低落,一抹翳影覆落在了脸上,投落一片深深阴影:“倘若母亲活着,她真的出现在了颐和殿之中,为何,她不与我相认呢?”
赵闲居然可以亲眼看到她的身影,八年前的旧宫装,殿内早已物是人非,母亲的记忆应是还停留在八年前,可是,如果她还真真切切地活着,为何避他而不见,让他苦苦寻索多年?
景桃心也微微一沉:“倘若长公主活着,却之所以避侯爷而不见,那么,定是有她的难言之隐的。”
其实,她说此话时,感觉言语的力度很是苍白孱弱,她相信赵闲所述之言为真,确信长公主还尚存人世,但相信是一回事儿,能不能寻到又是另外一回事。她如今给了顾淮晏一线希望,她相信一定可以和他寻出长公主,找出真相。
话至此处,景桃不由想起了一件事,遂问:“话说回来,侯爷执着山鸟图去寻圣上,圣上如何应答?”
顾淮晏眸心暗凝,深深抿唇,将景桃顺势揽入怀中,下颔抵在了她肩窝之处:“山鸟图确乎是赵玺所作,但至于月光粉和青矾一事,他称不知情,至于屋中的机关,他说是太后命他差人在屋中设下。
“太后生性多疑,时常觉得有人会害她,遂是在内殿之中设下机关。”
景桃缓缓地听着,在画纸做手脚,人为痕迹太容易被处理掉了,东西到底是不是赵玺涂抹上去的,眼下真相已未可知。论及屋中机关的设计,说太后生性多疑,确乎亦是合理的。
景桃跟章太后仅有一面之缘,她知道太后人面蛇心,乃是心狠手辣的阴毒之辈,手中肯定攥有不少无辜人命,做起此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怕鬼敲门,可是,人到了晚年,尤其是被权势操控得利欲熏心之时,必定会生性多疑,总觉得身边之人要谋害自己。
赵玺之所言,合理是合理。
“但问题是,圣上与侯爷说着话,怎么的会突然动起手来?”此则景桃最为困惑的事,手指反复摩挲着顾淮晏手臂上的伤口,虽然剑伤并不深,但也绝对不浅。两个人好端端地说着话,突然动手,那肯定在话辞之间起了争执。
顾淮晏抿了抿唇,捏住了景桃的小手,大掌如包裹笋衣似的,包拢住了她的手掌,力道还紧了一紧。
他与赵玺确乎是起了冲突,既有案子本身的缘由,当然,也有一部分缘由,是缘于景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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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宣政殿内殿,赵玺交代了山鸟图的来龙去脉后,他正襟置坐于龙椅之上,一边淡看那山鸟画,一边徐缓批阅奏折,且道:“顾爱卿,单凭一幅画,你就打算怀疑朕?”
顾淮晏拂袖肃立,面容平寂:“当然不敢,臣只不过是在秉公办案罢了,皇上也知道,太后娘娘的案子,诸多细节端倪,与长公主的案子有极大的相通之处,若能凭此案,搜找出凶犯的下落,臣绝不会畏葸退避一步。”
他的话辞,如沉石冷玉一般,在岑寂的内殿之中回荡,赵玺执着朱笔的手微微一顿,隔着熏香炉袅袅升腾的香雾,他遥遥与顾淮晏对视了一眼,仿佛两柄锋芒毕现的刀刃,在此一刻对撞上了,空气里擦出了浓郁的电光火石的气息。
赵玺放了朱笔,揉了揉眉心,喟叹了一口气:“一转眼,八年了,八年都过去了,是疼是恨,理应早都过去了,顾爱卿为何活在过去的仇隙之中?”
“皇上打算劝阻微臣调查此案,理由为何?”顾淮晏淡视,唇畔溢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莫不是微臣彻查此案,万一查出一个好歹,可能会阻碍皇上的路?”
赵玺猝然抬眸盯着顾淮晏,顾淮晏不避不让,淡然自若地回视过去,此一刻,他眉眸之中的散淡之意,消弭无形,取而代之地是一片冷寒肃正之色。
赵玺自龙椅之上坐了起来,因为骤然有了情绪,他脖颈之上的筋肉微微绷紧,青筋凸显,可见,他似乎处于盛怒之中,但赵玺愣是将愠意按捺了下去:
“你要查这案子,随便你查,在这大熙朝的朝野之中,谁人可以阻拦住你!朕也不能奈何你什么,这个皇位是你禅让予朕的,你若是有朝一日会将皇位收回,可能朕也没有丝毫驳击之力。”
顾淮晏淡笑:“圣上贵有自知之明,知道便好。微臣希望,这一宗案子最好与圣上毫无干系,否则到时候,莫怪微臣不念及君臣情谊。”
语罢,顾淮晏收敛了画轴,朝外走去。
大殿之外,雨还在稀里哗啦地落。
雨幕沉沉,雷电交加,几近于振聋发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