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老却忽然你推我让起来。
“伯父伯母,有什么事不妨直言,是不是钱方面有问题?抑或希望我陪你们也同时送安婷的棺木回乡一趟?”
“如果你同意的话,安婷的尸体也不会运回乡下落葬了。”
安婷老爸如是道。
“怎么?”我打了个错愕,“改变了主意?”
“我和老头商量过,”安婷妈嗫嚅道,“安婷死得那么惨……况且又……大了肚子……死后会是猛鬼的……要是你……肯帮这个忙……用……用……她丈夫……的身分……给她开丧……让她的阴魂……有个歇宿地方……九泉之下……便能安息……我和老头……也不敢过分要求……你给她立个神祀牌在家里……但求你认了她是你妻子……别让她做……无主孤魂……她的尸体火葬后……骨灰寄放……在庙里也无妨……你也不……吃亏的……你以后照样……可以……娶老婆……”
我听罢,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的女儿的……性格……我最清楚的……”安婷的老妈自管自道,声音都抖了,“……她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去上吊……死后……还给……报纸登了新闻出来……她这么好胜爱面子……的脾气……怎吞得下……此番耻辱……她的……鬼魂……一定不肯……罢休……的……”
安婷的老爸且泣且言:“我们也只是打算弄个简简单单的仪式,把安婷的尸体先送到香港哪一家的殡仪馆都好,找班喃呒佬超度,封棺前你替安婷梳下头发,之后折断梳子,便等于承认她是你的妻子,她只要有了这个名分,便能堂而皇之进入轮回六道投胎做人去,要不,黄泉路上便又多了一个厉鬼凶魂的了……”
听得我一颗心牵痛,扭曲着,也不晓得是怕,还是怜。
“好吧!我答应你们”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吐出这番话话,说完,但感背脊上凉飕飕地,原来是流了满背的冷汗。于是在商议后,便决定先把安婷的尸体移至殡仪馆,接着也安排了超度和火化事宜。准备妥当了,我便让两老守着安婷的灵柩,自己先行返家打个转,稍后再赶至殡仪馆去。
如此折腾了大半天,我业已累垮,一上床,便呼呼入睡。
造了一个梦。
梦见棺材店的工人抬了一副质料粗陋,价钱便宜的棺材进入殡以馆:棺材是杉木的,手工很粗,棺材面也没磨光,凹凸不平,油漆刚干,乌沉沉的,一点光泽也没有。棺材倒是标准样式尺寸,长长的横在厅中央,头尾翘起。我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替死去的安婷净身换衣裳,于是我要到后面烧了一锅热水,复倒至益中,加些冷水,调到温热适中。接下来的工夫,是准备把安婷的尸体揩抹个干干净净,她的尸体已经冷凉了,噢不,形容贴切一点是早已僵硬了,且已泛了一层黑蓝之色。我脱下她身上外面罩着的白袍,可是白袍太窄,加上她腹部又隆起,所以不容易剥掉,因为安婷的手臂都已僵冻,要勉强扳起来才行。最后我去找了一把剪刀,将白袍前后齐中间剪开,才将两半白袍慢慢从她手上褪了下来。我卷起了袖子,便开始替安婷揩抹起来,先由她的脸孔抹起。很奇怪,毛巾覆在她眼部轻轻抹下,她那原本半睁的双目便完全合上了。接着毛巾揩到她嘴角处,瞬眼间,她那原本斜斜吐出唇边的半寸乌色舌尖,也缩回口里去,然后我又抹到她的手,那只仍紧握着我屋子的一串钥匙的手,但任凭我怎么揩怎么扳,她那五只手指依然纹风不动的握拳状,我不觉泄气,猛抬眼,触及先前搁在一旁的利剪,也下假思索,用剪刀尖端去扳开她的手指,无效,把心一狠,利剪便朝她手腕处剪去,出乎意料的顺利,于是我把安婷那只仍紧握着一串钥匙的手掌,连掌带钥匙往窗外出力一抛,尚能听见钥匙在窗外半空响动的声音。至此,我一颗心头大石开始放下,正想轻松地转身大踏步而去,才迈开两步,身后有一熟悉的声音响起,噢!是安婷的声音,她在说:“你还没替我梳头折梳,叫我怎去见阎王呵?”转头处,但见安婷依旧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只不过,她已经合上的双眼却恢复原来那半睁着的样子,以及已经缩回口里的乌色半寸舌尖亦再吐出唇边,还有……她脸上有两行水渍,恐怕是眼泪吧。
我忘记我是怎样从梦里醒转的,但我想,一定是我在尖叫中从梦里醒过来的。与此同时,铃声大响,在幕色渐浓渐浸的光景,乍听,只觉有一股不祥的阴气围拢过来。
我抓起听筒,“喂!喂!”听筒的另一端,是一片死寂。
可是铃声仍在剧响着。
“我这才醒觉是门铃响动。
开门,门外站着姐姐。
“噢!是你,阿姐。”
“我找了你整天,都不见你人影,打去会计公司又说你没上班,来了几趟又不见你回来,”姐姐瞧了我一下,“你是忙沈安婷的身后事去了吧?”
“嗯。”
“尸体领了?运回乡去了?”
“领了,不过停放在殡仪馆,明天中午火葬。”
“为什么不是直接运回乡去落葬?”
“她老爸老妈的意思,是希望我用女婿的身分,给安婷开丧,别让她做个无主孤魂……”
我话还没讲完,姐姐已厉声打岔:“你答应了?”
“嗯。”
“你疯了你!”姐姐大吼。
“有什么不妥?”其实我心里一直七上八落地在乱着。
“当然是大大的不妥!”姐姐焦灼多过指责,“阿弟,沈安婷是你的旧女友,她现在上吊死了,你瞧在以前的情分上,帮她老爸老妈料理她的身后事,这也是应该的,但帮人也要有个限度,有分寸才可以呀!”
“怎么没分寸?”我仍嘴硬,心底却抖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