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保险营销员出院的那天,住院部又来了几个病人。赵顺和教授并排坐在楼道里,漠然地看着他们。温暖的阳光洒在赵顺身上,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已经习惯这里的一切,起床,散步,吃药……一切是那么悠闲,又是那么自由,除了那四面白色的围墙之外,这里所有的时间都属于自己,没有人会要求他必须去做什么,除了吃药。他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地荒废时间,如此习以为常地浪费生命,从日出到日落,从睁眼到闭眼,他甚至开始害怕再回到外面那个以分钟计算时间的世界中去了。他不再向教授问这问那,他开始习惯就那么待着,几天无语。他知道那也许是药物的作用,但那又有什么呢?药物让他能保持安静,药物能给他安全感,这已经足够了。
赵顺仍旧吃药,在吃药前会默默注视着手中淡粉色和白色的药片几秒,仿佛是种仪式;赵顺仍旧幻视幻听,他自己也开始能意识到。那些真实的幻境与梦是不同的,梦出现在睡眠中,梦中让人天马行空,而醒来就一无所有,但那幻境则在现实中出现、消失,让人分不清真假。同时拥有梦和幻境的赵顺,开始混淆梦与现实,开始在真假中迷惑。而同时,他又在努力保持着那份清醒时的绝对自信,他在等待着那随时可能到来的检察官,等待着自己将走出这个安全地带的那一刻。虽然想想就令人恐慌,但他必须这么做,因为如今他已一无所有,那个案子是他唯一的惦念。
没有人理解这些被囚禁着的人们到底在想什么,就像他们不会了解我们的想法一样。我们会认为明天该是下一个太阳升起的时间,而他们却认为凌晨十二点才是划分现在与未来的临界点。就像赵顺总会管凌晨以后叫清晨一样,他会问为什么日夜的交替要根据天色的黑白,而不是时间。医护人员从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但他们却依然会微笑地倾听,这是他们的职责。所以赵顺更加固执,固执地认为清晨该是在凌晨十二点到一点的时候,他每天都能看到这漆黑一片的清晨,因为他有起夜的习惯。
赵顺没有开灯,他几乎能闭着眼找到那个气味难闻的地方。凌晨的楼道里异常安静,只有不远处厕所里的滴水声能告诉他这个世界还在运转着。夜晚很冷,面前的抽水马桶在月光下反射着一种凄冷的白色,让人看了不寒而栗。披着单衣的赵顺蜷缩着身体,拉动了储水箱的阀门。暗色的水流逆时针地向下旋转,形成的漩涡果断而迅速,越转越快,也越来越大,那是个暗淡而幽深的陷阱,深不可测,似乎急不可耐地要将一切笼罩、吞噬下去。赵顺注视着那个漩涡,视线越发模糊,他能真实感受到那周身的寒冷。
河水刺骨,浸透了全身之后,像针在扎、火在灼烧,不是疼痛,而是麻木,那种麻木让赵顺几乎睡去,但他咬紧了牙关,让疼痛叫醒自己。他不能睡去,那个案件还没有办完,他清晰地记着潘正被扔进河里的那一瞬间,他努力地寻找着潘正的去向。河水湍急,漩涡席卷着似乎要将他撕裂,赵顺不知呛了几口水,那种疼痛和绝望从心脏开始扩散到身体的每个部位,眼角溢出的冰冷的液体该是泪水,胸部的剧烈的起伏抖动原来叫哭泣,赵顺在河水里拼命地挣扎,却仍然找不到潘正的任何踪迹。他挣扎着,撕心裂肺地大喊,努力摆脱着即将吞噬他的那道漩涡,而漩涡却仍在疯狂地撕拽他的身体,竭尽全力地阻拦他,毁灭一切的证据。他感到眩晕、感到窒息,水面突然没过他的头顶,世界顿时黑暗,没有一丝光亮……
在赵顺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约束带没有捆绑,但鼻腔里却插着氧气管。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被身旁的护士一把按在了床上。
“赵顺,你好些了吗?”男护士问。
“我……怎么了……”赵顺感到虚脱无力。
“你一点也不记得了吗?”男护士问。
“什么……”赵顺再次昏迷。
“我……怎么了……”赵顺再睁开眼的时候,旁边坐着的是教授。
“你昨天夜里,差点儿把自己淹死在马桶里。”教授淡漠地回答。
“什么……”赵顺感到后颈一阵疼痛,那是种被折断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