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
却央哑然一笑,继续讲道:“我昏昏沉沉几天不吃不喝,可是佛教不许自行断缘呀。有一天,我坐在门外晒太阳,来了一个红帽老法师,他看了我半天说,‘小姐的事情我听说了,老僧有一法可帮你解脱。’我那时对什么事都是无可无不可,随口说了句请法师开示。”
“法师怎么说?能帮着找……”曲珍已然忘情,一碗水始终端在半空中。
“法师说,方法很简单——改宗宁玛。我恍然大悟,这么简单个方法为什么自己就没想起来呢?”
“对,对。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要靠打猎补充维持生活,打猎离不开刀矛箭,一个好铁匠可受尊敬呢。”
“我家是信奉噶举派的,我要改宗出家,阿爸起先不同意,后来看看我这个样子,勉强答应了,出钱盖了这座小庙。”
“那为什么选这么个偏远地方呢?”
“老法师说这里是宁玛祖师大素几百年前修建的宁玛第一座寺院的旧址。刚来时,我们就在附近那几户人家中寄住,他一面督工一面给我讲经开示,后来才知道他是一个汉人。”
“汉人?怎么来到这里?”曲珍很惊奇。
“他说他姓赵,叫赵文成,祖上是随文成公主进藏的一个卫兵,家里穷,自幼出家。赵师父很有学问,他遍考佛教流派,认为汉地的显宗偏于明理,藏地的密宗偏于修身,宗喀巴大师的一大贡献就是提倡显密双修,把明理与修身结合起来,次第精进,修成佛身。”却央略歇一歇接着说,“我问过师父,那为什么不选修格鲁而修宁玛呢?他说修过格鲁,学到了许多知识,但就是接受不了‘贱民’这一条,他认为这违背了佛祖‘众生平等’的根本教义。师父发现宁玛从前弘期一直延续下来,保存了不少佛教的真义,大圆满法很接近于汉地的禅宗,但自身不够完整严密,又受苯教不少影响,显得凌乱原始。”
却央的目光发暗,连说话也费劲了。
“庙修好后,师父主持了开光。离开的前一个晚上,他说这一世的日子不多了,要赶回老地方,不然自己的灵魂和她的灵魂无法相见。见我满脸迷惑,他笑说,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无心’之人,灵魂早被她带走了。大圆满法讲心安一境,我们是无心可安,真正达到无我成佛了。”
曲珍怯怯地问:“老师父的灵魂真能和她的灵魂到一起吗?”
“我也这么问过。师父说灵魂由风火水土识五蕴组成,肉体消失后,五蕴摆脱了现世的羁绊,‘心安一境’的两个灵魂可以共同进入下一轮回,实现未竟的愿望。”
“师父,后来小铁匠……”
“曲珍呀,今晚的平安咒还没念呢,替我……”只听叭地一声,水碗掉到地上,曲珍扑上去喊叫,却央再也没有答应。
按照当地宁玛习俗,曲珍将师父遗体安放在附近一处岩洞内,把洞口用石头堵死封上,用尖石头刻下一行字:尼僧却央灵洞。
在佛爷的逃亡生涯中,竟有曲珍这么个人——在佛爷的手稿中,这些事情自然是没有提——这些是桑结几年后才知道的。铁匠明珠的故事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不知道明珠的心竟然是在一个叫却央的阿尼那里,而却央正是曲珍的师父……
明珠到底是年轻,虽遭了毒打,河水又冰冷,几经沉浮,终于扑腾到岸边,捱到天明爬到一户人家门口,好心的阿妈留他住了下来。[雨林木风1]接下的两天,阿妈给他洗涮缝补了衣服,问他家住在哪儿,遇到什么事情了,他竟如哑巴一般一字不说,第三天头上,他给阿妈磕了个头,一瘸一拐地走了。
这两天,他躺在炕上,仔仔细细回忆了自己十八年的生活。他家在错那北边哲古错附近,祖祖辈辈是铁匠,他从小在铁匠棚里长大,五六岁就帮助大人们鼓风。七八岁那年,当时帕竹噶举掌握权力,教派内部为了争权,前藏朗家与后藏仁蚌家之间动用了武力,仁蚌家获胜后不久,又被同为后藏的辛厦家击败,阿爸被朗家征去打造兵器,一去再没有回来。十一二岁时,阿妈病倒,挺了半年死了。他开始跟着爷爷学打铁,四五年后,他出手的活儿人见人夸,在附近一带已很有点儿名气。不久,辛劳一生的爷爷也累倒了,临终前叮嘱孙子:“明珠啊,你学会手艺能混口饭了,可是千万要记住,别人再夸你,夸是夸,咱也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啊。”
其实,明珠很小就感觉到了同周围人的距离。同一群小孩子们玩,他发现别的孩子总是离他远远的,偶尔碰触一下,那孩子回去后,他妈妈就会剥下衣服一边拍打一边说些难听的话。上街或赶集,人再多,别人也好像是有意或无意地躲着他。干完活儿,东家给钱或物时,手指绝不会触及他的手。
那年,就是阿爸被抓走的那年,他和几个孩子做伴去乞讨,施主看上去是位挺慈祥的婆婆,接过别的孩子的碗盛上粥递回,就是没接他的碗,只舀了一勺离碗口半尺多高倒下,热粥点子溅了一脸一手。“没烫着吧,孩子?”婆婆问,末了又说了一句,“都是个孩子,算了吧。”后来他才知道,一般情况下他这样的人是不能同别人坐在一起吃饭的。
明珠当然问过爷爷这是为什么。
“孩子,人是有魂儿的。人死后,灵魂经过六道轮回再来到这世上,要是前世敬佛行善,就能托生个好人家,像咱们生在这铁匠贱户,那是前世造下了业障。”
“爷爷,那我们这一辈子都是贱民?”
“是,前世定下啦。”
“那该……”
“那就这一辈子敬佛行善,后世会有好报。别人怎么对待我们不要计较,爷爷早就习惯了。”
爷爷去世后,明珠四出打工揽活儿,言行举止都按爷爷说的去做。他想请喇嘛念个经,好超度爷爷早日往生善处,爷爷可是一辈子连句恶语都没说过呀。但是噶举的寺院别说念经,连门都不让他入,后来听说往南达旺一带的宁玛寺院不讲这一套,他就过来了,在宁玛觉拉寺为爷爷办了一场简单的小法事,半年多后他遇见了却央。
明珠养好伤后继续做工,大约一年后,他悄悄回到达旺,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思念,脑子里乱七八糟,也不知要去干什么,哪怕看她一眼也行。当得知却央改信宁玛,到南边百十里外的深山出家的消息后,他忽然一下子冷静了,在心里说:“她在等我呢,却央呀,明珠就不信今世改变不了命运,等到那一天再去找你。”
从此,他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他记着铁匠行当的古训,出门都系一个围裙以表明身份,寺庙不能进,就在远处磕头,尖石荆棘浑然不觉,天黑了才回到下处,天天如此。在路上遇到过往僧人,他远远就匍匐顶礼,自己宁可饿着也要布施饭食。
明珠发了更大的愿,要以加倍的努力来赎清前世罪业,今世就偿完,得一个清白之身。他听说桑耶寺大护法赞玛热是黑头百姓保护神,就专程磕长头磕了一百多里地去请神像。献上供礼后,管事喇嘛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叹口气对明珠说:“本寺赞玛热是佛祖差遣来雪域的头一位护法神,护佑众生,不分贵贱,有求必应,灵得很,可,可像施主这种身份,不知是否也在大神护佑之列,以前尚无先例。也罢,看你一番诚意,拿去一张吧。”
“多谢师父,菩萨慈悲,大神会可怜我们保佑我们的。”再三拜谢而去。
神像是在一小块粗灰布上木版印制的。明珠将神像恭恭敬敬供在墙上的小佛龛内,此后数十年,即便有时困到家无粒米,神像前那盏酥油灯从不曾熄过,早晚各三十六个头更是每日必修的功课,从不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