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太太处出来,晴秋便直接回了燕双飞。
因着鸿哥儿回来,厢房那边如斯热闹,迈进正堂却是一忽儿的鸦雀无声,明间里两个丫鬟在擦拭多宝阁,也都静悄悄的。
晴秋忙问冬青何在,一个小丫头回说在太太屋里拨火,晴秋便请她叫冬青出来,因说道:“太太的月钱,劳烦姐姐清点,给我签个押。”
说罢,一并递过来一只小钱匣,和一张纸签。
冬青将那钱匣子接过来,看也不看,夹至腋下,只往那纸签上画押,促狭笑道:“从前不都是红玉姐姐当散财童子,怎么今儿换成你了,难不成你袭了你师傅的职分?”
晴秋涨红了脸,“姐姐你就取笑我罢,好歹把戥子找来,称称银子。”
冬青眼波流转,偏偏摇头一笑:“那屋里管家,一惯都是有数的,我们从不验看。”
晴秋听出这话里的机锋,自然不接茬,只是央道:“好姐姐,师傅头回打发我发饷,不为别的,单为了我一清二白,就看看嚒!”
倒是一副玲珑心肠,冬青心想,这才去柜上拿了戥子,将匣中一个银饼并一把银角子都细细称了,果然银子不仅给得足,还多出一钱来。
过了戥秤,晴秋这才放下心,舒了口气,将那张纸签也妥帖收在袖中。
见她不是那等糊涂混事之辈,冬青存好钱匣子,话也说得体己多了,“终究还是银子收着方便,从前发崇元通宝,总要送一箱子过来,谁又好意思当着面儿数呢,都是囫囵着过去了。”
太太们的月例是十贯,即便是省陌时也有七千七百枚崇元通宝,约合重五六十斤,的确是需要一台大箱子来装的。而冬青所谓的“从前”,应该是二太太当管家时的那个“从前”,晴秋自然是不接这个话茬的,只道:“铜钱花起来方便,银子总归是要兑成散钱。”[注1]
“要说方便,那还是会子钱更方便,小小一张就是一贯钱,还轻省。”
“姐姐见多识广,我并没见过会子钱。”
她们这边窸窸窣窣,崔氏在里屋听见,问谁来了。冬青回道是晴秋来送月钱,晴秋也连忙进屋,冲上道了个万福。
崔氏全副身心都在绣架上,漫应一声,并不理会。
晴秋悄悄探头瞄了一眼,这幅刺绣约摸着快接近完工,前日瞧不甚清的那一层层白也露出了真容,竟然是大雪——雪也是能绣出来嚒?
她不禁怔住了,忍不住勾着眼睛细看。
一样都是拿针走线,自己纳起鞋底就像挥舞扫把,一看就是粗把式,而三太太拈着针,就像文人墨客执着笔,其行动娴静优雅,好似在临摹一幅画。
忽然,崔氏移了移绣架子,使之转了个面,让她看了个正着——
“好看嚒?”
“好看,呃,奴婢僭越……”
崔氏和蔼道:“不碍的,你若喜欢,可以走过来些瞧瞧。”
晴秋抿了抿唇,她实在是好奇,于是墩身又福了一福,走到绣架前仔细端详:只见尺寸大的一幅本色细绢上,绣着一角青瓦石墙,白茫茫的大雪铺天盖地,一个穿红棉袄戴老虎帽子的小丫头正在雪地里玩踢蹴鞠。
红色如火,是容姐儿的憨态可掬;白色无情,是漫天大雪冰冷彻骨——这是前日大雪时,太太和张姨娘还有容姐儿三人在园中凉亭围炉赏雪时的情形。
晴秋禁不住又走近了些许,伸出手,缩了回去,喃喃道:“和那天的情形一模一样,这简直不是刺绣,竟是画了……”
这话不假,这幅如画一样的绢面上,正如诗画一样亦题着名,泥着章。
“‘雪地童子蹴鞠图’?”晴秋一个字一个字辨认。
这回倒是轮到崔氏诧异了,“你认字?”
晴秋很有些羞涩,轻声道:“略识得几个字,这阵子正为这个烦心呢。”
难得从一个小丫头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崔氏怔了半晌,才道:“识字有什么好,这世间的烦心事有一半都是打这上头起。”
晴秋也是头一次听这种话,心里忽的一空,她有些不明白似的抬头看了一眼崔氏。
恰逢崔氏也正低着头,颇为认真地打量面前这个小丫头——她和这院里所有二等的小丫头一样,穿着件雪青色的长棉袍,因是新裁制的冬袄,料子挺括簇新,只是别人穿起来肩削腰素,偏她因太瘦的缘故,那袄便像瓜瓤一样罩在身上,随之走动而左右晃荡;
身量又不高,小辫儿也干枯毛躁,只有面皮是白净的,带着一抹略显拘谨的笑意,大约是长久伺候人的缘故,这笑也仿佛粘了浆糊,永远凝固在她两靥;幸好一双杏核眼生得极为暖人,与人对视时顾盼生辉,仿佛永远盛着一汪水。
是一个粗看不打眼,细看却很经得起端详的小丫头。崔氏越发和蔼,笑问:“上回我就忘了问,你叫什么?”
晴秋略沉吟片刻,通禀了名讳。
崔氏听了后,夸她名字好听,又问道:“喜欢针黹?”
晴秋腼腆点头,“谈不上喜欢,就是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