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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是渐渐地凉爽着,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在院里无声无息地盘旋。立在桐树下的甬道上,望着两年前做了老二洞房的厢厦门上的锁,金莲又有些奇怪起自己来。她不知道自己为啥儿一踏进这个院,似乎就想起了老二,又似乎压根没想起老二。看到厢厦上落的铁锁时,她料定老二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住,可对老二不住在家里心里竟又有些无所谓,就如一个租房的人又搬到别处去住了,和她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无非是做了一段邻居而已。她对自己这种无所谓的姿态有些惊奇,宛若突然之间发现自己经过了许多人间大事,对啥儿都能应付自如了,能独自决断了,能不太存放于心了,不仅对老二的离去感到无所谓,而且还对自己能对老二生出无所谓的感觉感到一丝欣慰。
只是,因为空空的院子,因为缺月的夜色,因为浓重的黑色树影和寂静、凉爽的夏夜,她感到心里有些凄楚。她就是在这薄薄淡淡的凄楚中,起身回屋了。以为一切就是这样呢,一切要发生的事都将拖到明儿天;坐了半天的长途客车,疲累和瞌睡迫着她要上床去睡时,没想到这当儿老二出现了。老二的出现,使异常意外的事情噼噼啪啪快速降临了,发生了,轰轰隆隆开始了。老二是在她翻箱倒柜寻找要换的枕巾时出现的,木板落地样的脚步声把老二从院落送到了她的眼前。她问谁?老二说我。
然后一转身老二就立在了她身后。灯光是一种灿黄|色,老二立在她身后如一个演员忽然换了角色站在舞台上。他的个子高多了。他穿了一套国家的深蓝公安制服,肩上扛着公安的肩章牌。大壳帽使他一下显得比往日高半头。金莲看见他时,心里叮当一下,像老二拿锤子在她胸膛上猛地敲了一下,不消说,老二已经如愿以偿了,已经开始飞翔他那黑色的鲲鹏大志了。
她说,老二,大夏天你穿戴整齐不热呀?老二笑着说,我当派出所所长了,是镇委委员哩,专门穿好衣裳来让你看看。然后把帽子卸下放在桌子上,理了理被帽子压塌的板寸头,说嫂,咱们家在西门镇有钱有势了,能过上人上人的日子了。说你是今儿天黑到家的吧?我去办
——个案子没能去接你。说他妈的,有一个酒店的赵老板把他前台的迎宾小姐给奸了,开始不承认,我把枪往桌上一拍,就把他吓尿了一裤子,一五一十全招了。说赵老板还给我跪下哩,答应不判他他酒店十年内算有我三分之一的股。
说我让赵老板当场拿出五千块钱赔给那小姐把事情就算结掉了。最后,老二说,嫂子,明天我领你去看一看,你看那小姐长得有多丑,赵老板真他妈没出息,枉有一堆钱不知该往哪儿花。然后,老二就自己坐下了,好像刚才那话是路上想好背熟的,说完就再也没词了,只是脸红红地瞟着金莲,等着金莲开始对他说啥儿,开始问他一些啥话儿。屋子里有些闷,绕着灯光飞的几个蚊子发出极其响亮浑浊的嗡呜声。
灯光下晃动的蚊影儿,仔细听时,也有细微飘飞的声音响在地面上,绕着人的脚脖儿。金莲有许多话想问老二,比如说村改镇的事,镇里干部们的事,从县上来的镇党委书记、副书记叫个啥名儿,还有王奶怎就被脚手架给砸死了,郓哥怎么就那么仇怕当了镇长的村长呢;还有月儿和你老二,搬到哪儿去住了,咋就把我的金莲时装店改成了月儿时装店,这时装店到底是我金莲的,还是她月儿的。七七八八,有成千上万个问题待要问老二,可金莲就是不想开口说话儿。也许是坐车颠荡累了呢,也许是老二穿的板正威严的公安制服使金莲不想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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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之,金莲就是不想说话了。她坐在床边上,不时地把飞着的蚊子从头顶赶过去,望着坐在对面的老二沉闷着,仿佛该问的都已问过了,该说的都已说过了,剩下的就是老二走后她就上床睡了去。可是老二没有要走的意思呢,老二前后加在一起,来看她还没有抽支烟的功夫哩。老二坐在那,时间水浸大堤样迟迟缓缓从他的汗中流走了。虽为夏夜天气,可还不是太过地热,然老二的汗却从额门上汩汩潺潺流。
就这么闷坐了天长地久一阵子,金莲说,你说的赵老板是哪家的赵老板?老二说就那家重庆火锅城的赵老板,你回来路上没看见重庆火锅城?金莲说见了哩。老二说你见新盖的镇政府的办公大楼没有?金莲说我从那儿过时没扭头。
老二说你该扭头看一下,六层楼,村改镇的批文
——下来,连扒带盖只用了五个月,上月底各机构都才搬进去,我的办公室在一楼东角上,一个人一间屋,办公桌上有电话,电话号码是2746739。金莲说,天不早了呢,老二,你该回家睡了吧。
第四部分 第七章 两年后回来了(5)
老二哐地一下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金莲说,
——还不到十
——点,夏天夜长哩。
金莲说,
——我坐了大半天的车,月儿等你也该急了呢。
老二说,
——她去她表姨家里耍了哩,省会有她一个狗表姨。
金莲说,
——睡吧老二,我真的瞌睡呢。
老二就极没趣地拿起帽子出来了。没有月光,天空却有几粒瑞星,院里的光色潮湿淡白,如刚刚落下的霜。金莲出来送老二,把老二送走想把大门锁死了,使人有钥匙也不能从门外走进来,可刚到院子时,老二忽然回了头,声音有些沙哑哆嗦地说,嫂子,你咋了?你出去半年没有先前对我好了哩,我看见你看我时眼里不明不暗,脸上不冷不热哩。金莲说你还用我对你好?当上派出所的所长了,成镇委委员了,承包了两个大酒楼,一个纸箱厂,镇长是你丈人哩,月儿对你服服帖帖,你在镇上有钱有势呢,你缺谁对你好坏嘛。老二说,我有今天还不是托了嫂子你的福。金莲抬起头看看天,说该睡了,都睡吧,有话明儿天再说也不迟。
老二便又转身往前走。然只走了两步,他猛地回身一下抓住了金莲的手,说嫂子,我不走了呢,我今夜就睡到这儿哩。金莲感到了老二说话时嗓子发紧如绷直的弦样颤抖着,感到了老二握住她一只手的双手滚烫,如烧红的两片铁,她心里随着他的举动潮荡一下于,立马就又风平浪静,风息浪止了。朝后退了一步,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金莲说老二,你忘了你是你哥的兄弟了?
老二木然地站在夜色中好一阵,
——嫂,结了婚我才知道你是对我真好哩.知道女人长得好、脾性好和长得丑、脾性坏是大不一样哩。
金莲说,
——没忘你是老大的兄弟,你就啥都不用说啦,快回去睡吧。
老二停一会,
——嫂,我真的想在这儿住一夜,哪怕只一夜。
金莲说,
——别辱坏了你家名声哩,你忘了你的前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