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缴,当然要缴,为了小鹏的前途,这钱该花。”
我不想让阿妍失望,为了小鹏这个孙子,她不会在乎最后一分钱,挣钱虽然不容易了,我不愿意在这时候做吝啬鬼,不愿意在这时候让阿妍心里不痛快。我不当一回事地说,别人都能缴这钱,为什么我们就不能,那怕借钱也要缴。说老实话,我们都很心痛这三万块钱。这三万块钱毕竟是我们的血汗钱,毕竟是我们的养老钱,缴了这笔钱以后,阿妍开始更为我们的未来担心。
我安慰阿妍,说这有什么好担心的,钱是人挣的,现在我最担心的是她的身体,只要她的癌症不转移,天塌下来我也不怕。我安慰她,说我们原来就不是什么有钱人,我们过去曾经很穷,很穷也恩恩爱爱地走过来了,只要我们无病无灾,没有什么困难能吓倒我们。过去没钱的日子能过,为什么现在没钱就过不下去。我告诉阿妍,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说不定我老四那天运气又回来了,又时来运转,又像过去一样有能耐挣钱。
这以后不久,我去香港打了三个月的零工。说起来很惭愧,虽然我对冯瑞总是不服气,但是离开了他,我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冯瑞的一个熟人在香港开了一家酒店,替我办了一个旅游护照,我于是在那边足足干了三个月,挣了一点港币。我万万没有想到,离六十岁越来越近的时候,自己开始过起背井离乡的生活。从香港回来以后,我好像已经开了眼界,突然明白自己必须抓紧时间,多挣点钱,多见见世面。我希望冯瑞能为我找一份工资稍稍高一点的活,冯瑞说,老四,你小子就不要贪心了,你到哪都不会拿到比我这更高的薪水。
冯瑞说的是真话,但是我并不死心。
我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已经不太可能有咸鱼翻身的机会。我的好日子早就到头了,像公交车的月票已经过期一样。我告诉冯瑞,薪水高不高无所谓,既然我已经一把年纪了,就让我出去见识见识,让我好好地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没有告诉冯瑞自己的真实想法。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到外面去流浪的真实原因,是为了躲避小鱼的诱惑。虽然我对自己似乎已有足够的信心,但是我还是担心自己会情不自禁地又犯错误。我害怕自己再一次走错了房间,再一次上错了床,老四已经悬崖勒马,绝不能再冒这样的风险。老天爷已经警告过我了,我相信,如果我和小鱼再有什么勾当,再克制不住自己,阿妍就一定会立刻完蛋。阿妍的性命现在就捏在我的手里,我必须用自己的诚心来感动老天爷。我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老天爷是在考验我的决心。他老人家知道对我最大的惩罚,就是通过伤害阿妍来折磨我。他老人家知道我最在乎的就是阿妍。他知道我不在乎自己,不心疼自己,可是在乎阿妍,心疼阿妍,舍不得阿妍。老天爷即使开玩笑,也仍然是很严肃的,也仍然充满了善意。老天爷给我留下了一个最后的机会,我必须珍惜这个机会。
通过冯瑞的介绍,我在外面转了一大圈。在什么地方干得都不算长久。最后,在苏南一个富裕的县级市落下了脚。我的老板朱戟是冯瑞当年的一个小伙计,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家伙的发展势头直逼冯瑞。在朱戟眼里,大名鼎鼎的冯瑞也开始走下坡路了,虽然在经营方面确实是有一套,可是他已经老了。朱戟不屑地说,冯瑞只是我们老三届这一代人中的佼佼者,和更年轻的一代相比,他早已经落伍了,他迟早也会被淘汰。
我并太相信朱戟的话,这年头,只要是个做生意的人就会吹牛,就敢吹牛。说老实话,我不相信还会有人比冯瑞更能赚钱。再说老板能不能赚钱,能赚多少钱,跟我有个狗屁的关系。现在,老四只是一个打工的老头子,离乡背井,孤伶伶的一个人。现在,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多赚一些钱,希望阿妍康复,希望小鹏的学习成绩好。人啦,只能走到哪说到哪,我不在乎自己这么大年纪,还和年轻小伙子一起住集体宿舍,住集体宿舍有什么不好,住集体宿舍可以让人享受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我知道自己现在是真的老了,在香港当厨子时,我那个老板还没到三十岁,现在的老板朱戟三十岁刚出头,想到这些真不能不服老,不服老不行,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老四活到这岁数,竟然会为比自己年龄小了近一半的年轻人打工,竟然要在这些|乳臭未干的年轻人手上讨饭吃。
这个社会已是年轻人的天下,难怪有一次连心高气傲的冯瑞也会感叹,他叹着气对我说:
“老四,妈的,我们真是做爷爷的人了。”
我们那地方是个娱乐城,这真是个寻欢作乐的地方,整幢高楼就像一条竖着的街道,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不要小看这地方只是一个县级市,大都市里有的,这里有,大都市里没有的,这里也有。来消费的客人,有很多都是远道赶过来的,开着豪华轿车,都是有身份的人。据说这里的吃喝嫖赌,早就名声远扬,连国外的电台上都报道过。
我被安排在“天堂璇宫”干活,高高在上,是一个可以旋转的高级餐厅。在这用餐的客人,可以坐在那慢慢欣赏全城的风景。说老实话,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起“天堂”这个名字,报纸上电视上做广告,就说到天堂相会。显然是有些不吉利,可是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我们毕竟只是打工的,老板不忌讳,我们就没有权力说三道四。老板喜欢,打工的不喜欢也得跟着喜欢。打工的人都是为老板服务的,都是赚钱机器上的螺丝钉,在这种地方干活,你不能把自己太当人。
虽然娱乐城的小姐多得数不清,美女如云,但是打工的人都明白这些与自己的日常生活都没关系。近水楼台未必就能先得月,我们成天在天堂里上班,看上去天天灯红酒绿,可是真正的天堂却永远只属于有钱人。这里的小伙子只能眼馋,并没有什么窝边草可以吃,于是经常跑出去看脱衣舞表演,是那种草台班的脱衣舞,专做民工的生意,看一场只要十块八块。个别胆大的,就去找洗头房的女孩子,然后一个个都回来把冒险经历说给我听。年轻人稍稍做了些出格的事,就喜欢卖弄,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我很平静地听他们说着,偶尔也会开导他们一两句。我说年轻人吗,难得胡闹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别沾上什么性病,有了性病就不好玩了。
他们笑着说,原来四爷是怕得性病。
我叹气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的钱要留给老婆治病,要留给孙子读书。等你们到我的这个年纪,自然就会明白道理了。
他们都觉得我这样活得不潇洒,活得没意义。他们说,四爷,你一辈子就跟一个女人睡觉,这多单调,多没意思。其实女人和女人不一样,感觉完全不同的。女人的世界绝对丰富多彩,女人和女人的区别,有时候就像老虎和狮子的区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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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在羊的眼里,老虎和狮子差不多就是一回事。我说,女人就是女人,还能有什么不同。
他们说,四爷,你太保守了,跟我们爸爸妈妈一样,老一代人都是这样。
我说,你们难道对父母也这么说话,难道也这样问过你们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