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曹辉十三岁,他爷爷去世了。他爷爷绰号叫“扁头”。住在东门的炳荃老人被请过去,给扁头穿送老衣裳。
大伯、二伯他们都待在堂屋,不敢进去。曹辉当时在场,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敢进去。他胆子大,想看看炳荃老人怎么给爷爷穿寿衣的,但被他母亲拦住了。后来,母亲给他解释说,爷爷得的是肺痨,传染病。民间有个说法,传染病是不会被主人带进坟墓的,而是在他死去的那一刻,化作一只蛾子,飞到某个子女或亲属的体内,继续繁衍。
炳荃进了里屋,看见扁头还没辞眼,但问什么话都已经不知道回答了。快了,也就一锅烟的工夫。炳荃把别在腚后的烟袋锅子拿出来,揞上烟叶点了火,等扁头死去。
没一会儿炳荃从爷爷的房间出来了,对大伯说:“你爹走了。”众人似乎不信,仍不敢进屋去看,但都摆出了一副准备要哭的样子。炳荃说:“白哭,还没穿送老衣裳呢,你们先把堂屋打扫好吧。”“白”,在曹辉家乡话里是“别”的意思。炳荃说完,又进去了。
扁头一蹬腿,炳荃就把他剥光了。扁头的身体已经让疾病吸干了,几根骨头收缩着,像一把烂稻草。炳荃拿备好的白酒、棉花帮他擦拭。他看到扁头腚上的针眼已经溃烂,几只蛆在蠕动着。白酒滴在了上面,蛆虫发出一声惊叫,便蜷腿了。扁头的阴毛灰白,短小的阴茎颜色发黑,像临死前挣出来的一截屎。
炳荃开始给扁头穿寿衣,一件一件地穿。在穿夹袄时,炳荃对扁头说:“你闺女真是心细,等哪天我跟孙嬷嬷讲,叫她也给我做一件。那地方也一年四季的,什么衣服都得备下,老秋后穿刚刚好。”最外一层套的是天蓝色的对襟大棉袄,还有棉裤,藏青色的,都十分厚实、得体。
灯光下,男人们表情严肃地收拾东西,而小姑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声音尖细。母亲劝道:“你白哭,你白哭。”这时,里屋传出话来:“拿把剪刀过来,我要给你爹铰指甲。”剪刀找到了,但谁都不愿送。最终还是母亲拿了进去,她说:“我怕什么蛾子,要传染早就传染了。”母亲伺候爷爷多少天了,端屎端尿的,这话分明是说给大伯兄妹们听的。
等炳荃给爷爷换好了寿衣,大伯、二伯他们连人带床把爷爷抬到了堂屋,冲着门口。曹辉记得特别清楚,穿戴一新的爷爷笔直地躺在灵床上,在灯光下异常耀眼,像是充了气,看上去要朝上飘。炳荃点上了长明灯,盛上一碗半熟的米饭,把蒸好的面串挂到爷爷的脖子上,给他的脸盖上了草纸,然后对大伯、二伯他们说道:“哭吧。”于是,哭喊声充斥了整个房间。为了此刻,他们已经准备多日了。起码曹辉等了很久了,所以他哭得特别响亮。炳荃临走前,大伯不忘给他钱,一般人家都给二十,但大伯给了他五十,外带两包大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