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已经离世多年,作为我的个人隐私,一直秘而不宣。当别人问我父母身体还好吧,我就说,还好还好。当问起我父母多大年龄时,我就把他们去世后的年龄加在一起来回答。我这么做的目的,一是的确感觉他们并没有离去;二是告诉别人我这么年轻就失去了双亲,他们一定觉得我是一个克星而对我避之不及。因此他们问我,你父母怎么也不来看看你?我就搪塞说,我结婚肯定会来的。结果,我至今仍是单身一人。我的这个秘密竟然不经意地泄露给了一个女人。此乃后话。
我母亲在我上初中时就去世了,父亲在我大学毕业后没几年也离开了我,我没有尽到孝心。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我毫无怨言地为单位的老干部端屎端尿,也是对父母未能尽孝的弥补,这似乎是命里注定。最近单位领导又换了一个科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结果一个月内连死了三个老干部,也即火葬场的三把火。我不得不去殡仪馆办他们去另一世界的手续,程序我太熟悉了。我想,假如哪天我死了,不会烦劳别人,我会自己去那儿,把一切办得妥妥当当的。
父亲去世后没多久,我就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没故土了,失去了根,像被阉割了一样。我试着自己发个音,结果声调尖细,把自己吓了一跳。待我声音恢复正常,就迫不及待地想在我单位附近买套房子。我想尽快把我失去故土的根须再栽进去。原先单位分了我一小套房子,房改时我把它买了下来。因为它在单位院子里,我不想继续住了。我本来打算把单位里的小套卖了,加上父母房子的钱,买套新的、大的,好心的老干部阻止了我。他们说,你住在单位里,上班多方便呀!你再买一套然后租出去,房租用来还贷款,以房养房,岂不更好!我知道他们如此恶毒地规劝我住在单位里的真正目的,但他们的意见却提醒了我,我很快在单位附近买了一套,也即前面提到的C点,比我单位住的房子多一个房间,原先是手表厂的宿舍楼。
新买的房子虽然很旧,但小区周围的环境与老家太相像了。出了小区,是一条不宽的街道,种满了槐树,而不是法桐。菜场、小吃店、烟酒店、茶叶店、诊所、杂货店、烧饼店、修车行,在街道两侧依次排开。护城河沿着街道另一边哗哗地流动,虽然水很浑浊,味道也不好闻,但这种气息是多么熟悉,就像回到了故乡小城;就像我一出生,它们就在那里了,一切都那么自然。就连街边洗头房门口的旋转灯柱,我也觉得再自然不过了。杂货店的老板,每天要用笼子到城边的河沟湖汊下鱼。多么安静祥和的街区,所以看了一眼很快就定了下来。简单地装修之后,我很快就住了进来,让单位老干部的想法彻底落了空。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对门的老头很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有时是这样,比如你经常在一个饭馆吃饭,在街上碰见老板娘感觉很熟悉,却想不起到底是谁。后来我终于想起来了,他就是撞树的那老头。开始我还不好意思,一见他就低着头,生怕他认出我来。后来,跟老头熟悉了,就问他有没有记得我。他说,当然记得了。那为什么不骂我两句?老头说,我就当你是个精神病。
老头姓于,我住进来时他第一次中风刚好,有点后遗症,脑袋和手微微颤抖,感觉像风始终停留在他身上。他习惯每天喝上几两,即使中风好了,还是照喝不误,一天不喝就感觉这一天白过了。反正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老伴的话当耳旁风。楼道里整天充溢着酒香,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把我喊到他家里去,要我跟他一起喝,于是我很听话地就坐下了。老于不愧在钟表厂当过技术工人,他对时间的理解真是够深的。他说,在钟表厂干了大半辈子,结果叫时间这屌东西给嫖了。时间哪是一格一格地走的,它是没有止境的,也没有缝隙。它停不下来,你喊它停下来歇一会儿,那不可能,只能是你停下来歇一会儿,死了就整歇了。经他这么一说,我感觉自己就像掉进了无穷的深渊里一样,停不下来。
结果老于又倒下了,相对于第一次中风,这次虽不致命,但更严重了,手脚几乎不能动。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再也不敢跟他喝了。他歪着嘴硬挺着身子幽默地说,上一次是被秒针绊了一脚,这次是叫分针给绊倒的,大不了再给时针绊倒一次,没事,喝。比他小十岁的老伴真是没说的,每天给他按摩,每顿饭手把手地喂他,没一句怨言,农村妇女的美德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体现。出于愧疚,我时不时来看看老于,帮他捏捏手脚。老于老伴对我说,你都看到了,可不能再喝了。我感觉就像我妈跟我说话,我是个听劝的人。
就在老于第二次中风后,刚离了婚的女儿于珍珍住了过来,带着她四五岁的女儿。她喜欢炒股,第一次炒的时候,赚了两千多块,不禁惊呼,待在家里也可以挣钱,那还上什么班呀。结果,后来被套住了,气得直跺脚,直到现在还一直被套着,被那看不见的绳子勒着。住到父母这边来以后,就在小区边上安了个缝纫机,因为她以前在服装厂干过,给人装个拉链、缝补一下什么的。她还好打牌,经常出现在小区门口的牌桌上,每天有三五十块的进账,多的时候有百把块。因为她的缝补技术很一般,装拉链更别提了,歪鼻子斜眼睛,所以树影下的缝纫机始终一副羞涩的样子。
有一次我在外面喝多了,房门怎么也开不开,是于珍珍给我开开门,扶我进去的,给我水喝。我拽着她不放。我说,我爹妈都死了,我成了孤儿,我多想有个家啊。说着,就哭了。她抚摸着我的头,安慰着我。事后,她跟我说起这事,我完全回忆不起来了。所以说,她即使说那晚我们俩搞了,我也没办法。所以说她很后悔,那晚她没把我搞了。事实证明,这事提醒了她,孤男寡女,又住对门,为什么不能搞一下呢?所以有事没事,她会拿话搞我一下。
昨晚她直接跑到我的房里,红着脸质问我,你不是说你要娶个老婆,有个女儿,这都现成的,省了你多少事。很明显她喝多了。我抬头看了看她那张男人一样的脸,让我说什么好呢?见我不回答,她再次逼问,这些年你是怎么解决的?什么怎么解决的?装是吧,非要让我说出来,搞,日×,你不懂?说得这么直接,我怎能不懂?我像我们的领导一样,也学会了反问,盯着她问道,你觉得呢?于珍珍两眼喷着性欲的光芒,说,你搞自己比搞别人的时候多。是的,你说得没错。我们结了吧,这样你就不用搞自己了。我说,结了也没用,我还是喜欢搞自己,我喜欢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她听完,一下子摊到我的床上。结果我在她家住了一晚上,可真是一个荒诞的夜晚。但我到底能不能守住,也很难说,如果有一天你看见我带着于珍珍娘俩去公园野餐,你也不必感到奇怪。
第二天午后,老于来到楼下晒太阳。他从家里一步步地挨到楼下,不知耗费了多少时间,比蜗牛不知慢了多少倍,但是现在的确来到了楼下。我要搀扶他,后者坚决不让。大家已经多少天没看到老于了,都很惊诧,意思好像是,你怎么还没死,或者是你怎么还好意思活着。现在对于老于的出现,大家已经见惯不惊了。
很多人围聚在小区门口的牌桌上,他们玩的是一种叫驮锅的游戏,三张牌比大小,真是太精彩了。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远远看去,黑压压的一团,像苍蝇在分享一泡屎。于珍珍已酒醒,恢复了元气,手气特别好,一沓票子骄傲地在指缝间夹着,抖啊抖的;嘴里叼着烟,也抖啊抖的。边上的孩子们跟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在人群中窜来窜去。
不知什么时候,人们的背上已感觉不到太阳的温度。突然人群外围有人大声喊道,不好了,小孩吃老鼠药了。原来,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买了老鼠药挂在车把上,停下来看牌局。结果几个孩子把老鼠药当糖豆分着吃了,一共三个人吃了,数于珍珍的女儿吃得最多,已经口吐白沫。
此时,正见老于变戏法一样把自己拖到了街上,高个子的老于站在街中心,像水流中的石头,孤独而无助;四个方向的车子已无法动弹,喇叭声一直在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