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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第1页)

第一部

克利斯朵夫不再计算那些飞逝的年月。生命一点一滴的过去了。但他的生命是在别处。它没有历史,只有它创造的作品。音乐的灵泉滔滔不尽的歌唱着,充塞了灵魂,使它再也感觉不到外界的喧扰。

克利斯朵夫得胜了。声名稳固了;头发也白了,年龄也到了。他却是毫不介意;他的心是永远年轻的;他的力,他的信仰,都保持原状。他又得到了安静,可不是燃烧的荆棘以前的安静。暴风雨的打击和骚动的海洋使他在深渊中看到的景象,始终留在他心灵深处。他知道控制人生的战斗的是上帝;没有得到他的允许,谁也不能自主。那时克利斯朵夫心中有两颗灵魂:一颗是受着风雪吹打的一片高原,另外一颗是威镇着前者的、高耸在阳光中的积雪的峰尖。这种地方当然不能久居;但下界的云雾使你冷得难受的时候,你可认得了上达太阳的路。克利斯朵夫便是在迷雾中也不感到孤独了。壮健的圣女赛西尔①,睁着巨大的眼睛在他身旁向着天空凝听。他自己也象拉斐尔画上的圣·保罗一样,不声不响的沉思着,靠在剑上,既不恼怒,也不再想战斗,只顾创造他的梦境。

①赛西尔为四世纪时殉道之圣女,后被奉为保护音乐家之神。

他那个时间的写作品重于钢琴曲与室内音乐。这些曲体可以使创作更自由更大胆;内容与形式之间比较更直接,而思想也不致有中途衰竭的危险。弗雷斯科巴第,哥波冷,舒伯特,肖邦等等的表现方法与风格的大胆①,比配平方面的革命早五十年。如今由克利斯朵夫那双有力的手象抟土似的抟出来的音响,簇新的和声,令人头昏目眩的和弦,跟当时的人所能接受的声音距离太远了;它们对于精神的影响等于一些神奇的咒语。——凡是大艺术家在深入海底的旅行中带回来的果实,群众必须过了相当的时间才能领会。所以很少人能了解克利斯朵夫大胆的晚年作品。他的荣名完全是靠他早期的成绩。但有了声名而不被了解比没有声名更难堪,因为那是无法可想的。在他唯一的朋友死了以后,这种难堪的情绪使克利斯朵夫更趋向于逃避社会了。

①弗雷斯科巴第为十七世纪意大利作曲家,历史上有名的管风琴师。此处所称弗雷斯科巴第及哥波冷,舒伯特,肖邦诸人的表现方法与风格的大胆,均指各人在管风琴、洋琴、钢琴及其他室内音乐(如二重奏、三重奏、四重奏等)方面的作品。

德国的旧案已经撤销。法国那桩流血的事也早已被忘了。现在他爱上哪儿都可以。但他怕到巴黎去勾起伤心的往事。至于德国,虽则他回去过几个月,虽则还不时去指挥自己的作品,可并不久住。使他看不上眼的事太多了。固然那些情形不是德国独有而是到处一样的。但我们对本国总比对别国更苛求,对本国的弱点也觉得更痛苦。何况欧洲的罪恶大部分是应当由德国负责的。一个人胜利之后就得负胜利的责任,好似对战败的人欠了一笔债;你无形中有走在他们前面带路的义务。路易十四在他称霸的时代,把法兰西理性的光彩照遍了欧洲。但色当战役①的胜利者——德国——给世界带了些什么光明来呢?难道就是刀剑的闪光吗?没有翅膀的思想,没有豪侠心肠的行动,粗暴的、甚至也不能说是健康的理想主义;只有武力与利益,竟然是个掮客式的战神。四十年来,欧罗巴惴惴不安的在黑暗中摸索。胜利者的钢盔把太阳遮掉了。无力抵抗的降卒固然只能使人轻视,使人可怜;但你看到头戴钢盔的人又作何感想!

①一八七○年普法之役,法军大败于色当,为法国战败的关键。

最近太阳又出来了;云端里开始透出一些光明。为了要成为第一批看到日出的人,克利斯朵夫从钢盔的影子底下走出来,自愿回到他从前亡命的瑞士。那些互相敌对的国家,使当时多少渴慕自由的心灵感到窒息,无法生存;克利斯朵夫和他们一样要找一个中立的,可以让人呼吸的地方。在歌德的时代,开明的教皇治下的罗马,曾经被各个民族的思想家象躲避风雨的鸟一样作为气息的岛屿。但现代的避难所又在哪儿呢?岛屿被海水淹没了。罗马不是当年的罗马了。群鸟已经离开了七星岗①,——只有阿尔卑斯依然如旧。在你争我夺的欧罗巴的中心,仅有(不知还能维持多久?)这个二十四郡②的小鸟巍然独存。这儿当然没有千年古都的诗情梦境,也呼吸不到史诗中的神明与英雄的气息;可是这块光秃的土地有它气势闳伟的音乐,山脉的线条有它雄壮的节奏,而且比任何地方都更能够使你感觉到原始力量。克利斯朵夫不是来求满足怀古的幽情的。只要有一片田野,几株树木,一条小溪,一望无极的天空,他就够了。不消说,他本乡那种安静宜人的景色,比着阿尔卑斯山中巨神式的战斗对他更亲切;可是他不能忘了他是在这儿找到新生的力量的,是在这儿看到上帝在燃烧的荆棘中出现的。他每次回到瑞士,心中必有点儿感激与信仰的情绪,并且象他这样的人决不只他一个。被人生伤害的战士,在这块土地上重新找到了毅力来继续斗争,保持他们对于斗争的信仰的,不知有多多少少!

②罗马城建立在七个山岗之上,后人常以七星岗为罗马的代名词。

①瑞士东南部及中部偏东均有阿尔卑斯山脉。又瑞士全国分为二十四郡。

因为住在这个国家,他慢慢的对它认识清楚了。多少过路的旅客只看见它的疮疤:大麻疯似的旅馆把国内最美的景色给糟蹋了;外国人聚集的城市,让世界上肥头胖耳的人来赎回他们的健康;那些承包客饭的马槽;那种酒池肉林的浪费;那些游戏场中的音乐,加上意大利戏子的可厌的叫嚣,使一般烦闷而有钱的混蛋眉开眼笑;还有铺子里无聊的陈列品:什么木熊,木屋,胡闹的小玩艺,老是那一套,毫无新鲜的发明;老实的书商卖着专讲黑幕秘史的小册子;——到处充满着下流无耻的气息。而每年到这儿来的成千成万的有闲阶级,除了市井小人的娱乐之外不知道还有什么高尚的娱乐,甚至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同样富于刺激性的娱乐。

至于当地民族的生活,外来的游客连一点儿观念都没有。他们万万想不到,这里还有积聚了几百年的、道德的力量与公民的自由,想不到加尔文与辛格里①的薪炭还在灰烬下面燃烧,想不到还有拿破仑式的共和国永远不能梦见的、那种强毅的民主精神,想不到他们政治制度的简单与社会事业的广大,想不到这三个西方主要民族联合起来的国家②所给予世界的榜样等于未来的欧罗巴的缩影。他们更翩想不到粗糙的外表之下还藏着文化的精华;例如鲍格林的犷野的、电光四射的梦境,霍特娄的声音嘶嗄的英雄精神,高特弗里德·凯勒的清明淳朴与率直的性格,史比德雷的巨型的史诗与天国的光明,通俗节会的传统,在粗糙而古老的树上酝酿的春天的活力。所有这些年轻的艺术有时会刺激你的舌头,象那些野梨树上的生硬的果实,有时也象又青又黑的苔桃一般淡而无味。但它们至少有股泥土味,是一般独学自修的人的作品;而他们的老派的修养并没使他们跟民众分离,他们所读的仍旧和大家一样是人生那部大书。

①辛格里为十五至十六世纪时瑞士宗教改革家。

②瑞士包括德、法、意三种民族。

克利斯朵夫爱好那般不求炫耀而但求生存的人。虽则他们最近也受到德美两国的工业化的影响,但质朴温厚的古欧洲的一部分特点,使人精神安定的特点,依旧由他们保存着。他交了两三个这样的朋友,都是严肃的,忠实的,过着孤独的生活,想念着以往的时代,抱着无可奈何的心情和加尔文式的悲观主义,眼看古老的瑞士一天天的消灭。克利斯朵夫难得和他们相见。表面上他的旧创已经结疤,可是伤口太深了,不能完全平复:他怕跟人家重新发生关系,怕再受情爱与苦恼的纠缠。他觉得住在瑞士挺舒服,一部分就为这个缘故:因为在这里比较容易过离群索居的生活,在陌生人中做一个陌生人。并且他也不在同一个地方住久。仿佛一头流浪的老鸟,他需要空间,他的王国是在天上……夏季有一天傍晚的时候,他在村子高头的山上漫步:手里拿着帽子,走着一条曲曲折折向上的路。有一处拐弯的地方,小路转入两个斜其中间,两旁都是矮矮的胡桃树和松树,俨然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到拐角儿上,仿佛路尽了,只看见一平空间。前面是淡蓝的远景,明晃晃的天空。黄昏静穆的气氛一点一滴的蔓延开去,象藓苔下面的一条琤琮的流水……在第二个拐角上,她出现了:穿着黑衣,背后给明亮的天空衬托得格外显著;后面跟着两个六岁到八岁的孩子,一男一女,采着花玩儿。他们一走近便彼此认出来了,眼神都表示很激动,可是没有惊讶的声音,只微微做了一个诧异的手势。他非常骚动,她嘴唇也有点儿颤抖。双方停住了脚步,同时轻轻的说:“葛拉齐亚!”

“你原来在这里!”

他们握着手,一言不发。结果还是葛拉齐亚打起精神先开口。她说出自己住的地方,又问他的地址。那些机械的问答,当场差不多谁也没有留神,直到分别以后才听见。他们彼此打量着。孩子们从后面跟上来;她教他们见过了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对他们瞧了一眼,不但毫无好感,而且还带些恶意。他心中只有她一个人,全神贯注的研究她那张痛苦,衰老,而风韵犹存的脸。她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了,便道:“你晚上来看我行吗?”

她把旅馆的名字告诉了他。

他问她丈夫在哪儿,她把身上戴的孝指给他看。他心里太激动了,没法再谈下去,便和她匆匆告别。走了两步,他又回到正在采摘杨梅的孩子旁边,突然搂着他们亲了一下,赶紧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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