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子的早产是在她和婆婆张桂花回到家后。
华子伫立在屋子中央,怀里仍紧紧地抱着刘春来的骨灰盒。
张桂花站在一旁说:华子,你别那么抱着了,都抱一路了,你把春来放下吧,你也该歇歇了。
华子搬了个凳子,费力地踩着凳子,想把骨灰盒放在柜子上最显眼的位置。她托着骨灰盒,刚把它放在柜子上,便叫了一声,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她捂着肚子喊起来:妈,我肚子疼得厉害。
听到动静,张桂花从里屋跑出来,抱住华子,一迭声地喊: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一股血水已经从华子的裤角里流了出来,张桂花是过来人,立刻知道是出事了,她惊呼一声:华子,你早产了。
在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华子早产下一名男婴。
当护士把这个男婴抱到面前时,华子紧紧地把他抱在自己的胸前,直勾勾地看着他,嘴里一遍遍地说:孩子,你没有爸爸了。
说完,华子的眼泪便哗哗地淌了下来。
男婴似乎是被打扰了,有些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华子小心地安抚着,心里百感交集,春来离开了她,她的身边却多了一个孩子。也正是这个娇弱的生命,让她有了一份希望和对未来的念想。
张桂花看见这个孩子时的心情是复杂的,这是儿子春来留下的骨血,看着孩子酣睡的模样,她竟有些恍惚,仿佛这就是当年的刘春来。高兴之余,她很快又陷入到了一种悲哀之中。她生了春来不久,丈夫就被洪水卷走了,她拉扯着春来姐弟磕磕绊绊地走到了现在,孤儿寡母的心酸和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没有想到,如今的华子又和自己走了一样的道路。她望着华子,仿佛看见了自己从青春走到年老的时光。
几天之后,华子出院了。
从医院回来后,华子似乎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现在,看着可爱的孩子,她完全沉浸在做母亲的喜悦里。
张桂花却整日地唉声叹气,背着华子不停地抹眼泪。年轻时丈夫离她而去,如今老了,儿子又离开了她,把媳妇和孙子一股脑儿地推到她眼前。把儿子的骨灰盒接回家后,张桂花一下子就老了十岁,以前浑身是劲儿的她现在总感到胳膊腿哪儿哪儿都沉,沉得她似乎抬不动自己的手脚了。
这天,华子抱着孩子来和她商量着给孩子取名字的事。
张桂花怔怔地望着华子。
华子摸摸孩子嫩嫩的小脸说:就叫刘怀来吧,怀念他的父亲。
张桂花听了,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她背过身去,用衣袖擦了一把眼睛:好,这名字好,只要你觉得好,就叫怀来吧。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刘春来的姐姐和姐夫也回来了一趟。伤心是免不了的,都是一家人。姐姐和姐夫经营的木材厂以前还不错,但现在发生了很大变化,木材的原料如今一天一个价儿,日子也一天难过一天,他们都快撑不住了。焦头烂额的厂子弄得两口子没有别的闲心了,他们已经一连几个月无法给工人发工资了。木材加工厂的院子里每天都聚集了工人,叫苦连天地守在那里,弄得姐姐一家没处躲、没处藏。
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们也只能匆匆地过来看上一眼,说些安慰的话,流一把热泪,睁开眼睛还得面对这个现实的世界。生活让他们的心肠变冷变硬了,走出这个院子,他们的表情就换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他们已经没有更多的闲心去悲悯亲人,他们还要努力地去拯救自己。
华子坐完月子后,不少同事和朋友相继来探望她。看着孩子和华子,人们总要说些同情的话和喜庆的话。两种味道的话夹杂在一起就使气氛变得平淡了,来人也把表情控制得很好,然后就犹豫着告辞了。走到门口时,又转过身子,颇有些为难地说:华子,按理说这时提钱的事儿不太好,可我也真是没办法了,我们家老二下岗了,想给他开个小店,华子你看——
不用人家再多说,华子就什么都明白了,华子把孩子往怀里用力地抱了一下:许阿姨,你放心,你的难处我理解,我会想办法的。
这样的客人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都是借过钱给华子的人。当初借钱也都是为了刘春来,每一次跟别人借钱的时候,华子都背着婆婆张桂花。她觉得这是她和刘春来的事,没有必要让老人操心。现在,刘春来不在了,一个女人拉扯着孩子,什么时候才能还上这笔钱呢?于是,那些借钱给华子的人就变得不踏实了,找出各种理由婉转地来找华子要钱。
这些人来要钱,华子也怕惊动张桂花。老人已经失去了儿子,现在再也禁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了。每当有人来要债时,华子都会主动地说:马嫂,你放心,你的孩子就要高考,这事我惦记着呢。等有了钱,我第一个就还给你。
马嫂看看华子怀里的孩子,又望一眼柜子上的骨灰盒,犹犹豫豫地说:当初春来去抓毒贩,这我们都知道。毒贩抓到后,政府怎么说也会奖励春来一笔钱,可现在,春来不在了,那个毒贩也没抓到。华子,我家孩子他爸现在也下岗了,我们攒那点儿钱是为了孩子上大学用的。华子啊,马嫂可不是逼你,按说你家都这样了,我不该提钱的事儿,可我真是没办法了。
华子就低下头,小声地说:马嫂,我不怪你。你放心,这钱我一定还。
马嫂就唉声叹气地走了。
接下来,还有李姐、王大哥等人相继找到门上,张桂花就有了警觉。等来人走后,她就从里屋走出来,嗔怪华子:华子,这事你不该瞒着妈。你给妈说实话,咱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钱?
华子摇摇头,见实在瞒不过去,只好说:妈,这事你就别操心了。当初我借钱是想着我和春来一起还,现在春来不在了,我自己还就是了。
张桂花一听急了,她跺着脚道:告诉我,到底是多少钱?
华子拗不过婆婆,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都记在这儿了,加起来大概有两万多吧。
张桂花听了,差点一头跌倒,她扶着墙总算稳住了身子。好半天,她才青着脸,颤抖着嘴唇说:天哪,这么多钱,什么时候才能还上啊。
华子把睡着的孩子小心地放到床上,这才走到张桂花面前:妈,过几天我就去上班了,下课后我可以给学生做家教,我会慢慢地还。妈,你千万别着急。现在春来不在了,这钱我一个人能还。
张桂花听了放声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老天爷呀,你让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她走到儿子的骨灰盒前,看着照片上的刘春来继续哭诉着:春来呀,你一直瞒着妈,说是出去打工,妈也依了你。可谁知你是去抓什么毒贩子,抓坏人是公安局的事儿,你这是何苦啊!扔下孤儿寡母的,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春来啊春来,你在天上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娘儿几个吧。
张桂花的哭诉惊醒了熟睡的孩子,孩子哇哇地哭起来,家里就乱了。张桂花的世界坍塌了,生活也失去了色彩。
刘春来在的时候,她的生活可以说是有声有色,即便春来从部队复员回来,她也没有觉得有什么过不去的。儿子娶了让她满意的华子,她逢人就说:我家媳妇是大学生呢,现在是老师。华子就是她的骄傲。当初春来离开家是瞒着她的,说是去打工。打工就打工吧,出去闯荡一下也好,只要不学坏,就是好事。在她的观念里,男人就该出去闯荡。世界就是闯出来的,不是守出来的。直到春来出事,她才知道儿子这一年来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这对她来说是多么的不可理喻,更让她不可思议的是,儿子为了抓毒贩,竟给家里欠下了这么多的外债。两万多的外债对她来说,那就是天文数字。张桂花的天便塌了,地也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