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稿的最开头就已写清了我乘坐上这趟列车到新城市去的真正目的,那是魂牵梦绕的记忆,已经像一座丰碑般屹立在心头:
“我不知为什么会时常做这样的梦,梦到一个年幼的男孩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漫无目的地流浪,他衣衫褴褛且饱受饥寒交迫,然而过路的行人对他不闻不问,那些内心里丑恶的龌龊的麻木的行人,对待他如同丢弃在路边的流浪动物般,直到男孩痛苦绝望地倒在街角……然后有谁找到了他,带走了他,那人将在自己肩头哭泣的男孩抚养长大,终有一天把他带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城市里……我要找到他,因为我在不知不觉中就爱上他了,我要找到他与他结为连理,否则我终其一生都无法安宁……”
“要是有可能的话,我还要报复那些伤害过他的人,所有一切对他抱有恶意残忍对待他的人,我怨恨他们,诅咒他们会变成地狱的孤魂野鬼……啊,为什么,我没有变成第一个遇到他的人呢……”
那些言辞越发情深意切激烈万分的文稿看得我眼眶湿润,虽然梦中的画面反复在自己脑海中呈现,但那仿佛是从远方飘落到沙漠中的一朵蒲公英,在不属于自己的水土上生根发芽后,却好像仙人掌一样在沙漠里顽强生长起来。
“他根植在我心里,然后长出了玫瑰花,那些丧尽天良的人就是沙漠,我要把这片沙漠变成绿洲……”我又悄无声息地自语,接着把眼望向窗外,看到列车正巧经过一片一望无垠的田野。
我对那座富丽堂皇的目的地,反而并不向往,我想途经的这片田野必定比那座目的地更美一些,会更适合一个浪漫的相遇。那水田阡陌上稻叶葱茏嫩绿,日光洒落枝头飘洒出朦胧晓烟,还有乱石铺就的一条清溪,菱荇蒹葭在波光荡漾中流动招摇,千朵万朵压在枝头盛开的五彩斑斓的百花,让无数落英在晴空下乘上春风,然后送来馥郁扑鼻的芬芳香气;但那些花朵,那些香气都被隔绝在车窗外,而且很快就从眼前一闪而过了,之后列车开进一座漆黑的隧道。此时能看到前方的车厢屏幕上显示出接下来即将抵达的目的地:桃源市,还有车外温度二十五度,二零年四月的这个时空,真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好时节。
隧道有大口,仿佛若有光,列车从口出,豁然开朗;然而这座桃花源到底见不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更无半点良田美池桑竹。那些景色如何会有?五柳先生写下的词句纵然万古流芳,可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智能时代,那些老掉牙的歌子,多半只能在在书本中和试卷上大放异彩;那些新时代的建设者们,他们丢掉漠漠水田的千里莺啼,抛开阴阴夏木的谷雨稻香,于是豁然开朗在所有新生代人类眼前的,只不过是一座能够在众多的影视作品中所司空见惯的未来都市。
我倒是绝不会否认他们付出辛苦血汗的建设成果,要是还留在乡村中会处处被蚊虫叮咬,甚至会患上许多疾病,那绝不是现代人能随便适应下来的。接着我翻开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翻到了白流苏坐船到了香港的那段,而眼前我所看到的,也正是一大片五光十色由全息投影组成的连绵广告牌,售卖汽车家居或者首饰的,灰色的,蓝色的和白色的,倒映在反射着阳光的车窗上,那些折叠翻动时而有几个人影穿梭的几何图形,在耀眼夺目的玻璃上厮杀得快要头破血流了。
至于城市中统一规划的建筑更是理所当然的整齐单调,鳞次栉比如雨后春笋拔地起的万千高楼广厦,组成由钢筋混泥土所构成的亚马逊丛林,这里面住满了无足轻重的青春;才貌双全的新生儿一年一年被磨成老态龙钟的掌权者,但即便被吸到灰蓝相间的背景里,他们的眼睛也会始终直视那些新到来的智慧,像最耀眼的灯塔般灼到下一批新生儿的眼里。
范柳原说他想象不出白流苏穿旗袍在丛林里奔跑的模样,那么我想在这里寻找的那位情郎,也应当想象不出我换了一身留仙裙在钢筋森林中舞蹈的模样,或者跟在他身边情不自禁望着他侧脸痴然沉醉微笑的模样。因为这些童话般的字里行间,我断定他也绝非是在纸醉金迷中走出的风流倜傥的情场阔少,我大约忽略了自己的年纪,然后在列车到站前一头扎进《倾城之恋》的相会里,等着从浅水湾饭店开来的出租车,等着自己变成能医好某位王子的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