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丽华扭过了脸,在殿门边负手而立。
这座极辉殿,是阿史那皇后嫁到长安时建起的,也是杨丽华住了两年多的地方,殿里的每一张帷幔和桌椅都是按她的意思安置的。
与其他宫室不同,极辉殿显得十分素朴清雅。
这院中的每一树梨花和白杨下,都留过杨丽华徘徊的身影。
她曾以为,在宇文赟死后,自己将要在这里度过无尽寂寞的岁月,却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人无情地撵了出去,取而代之的女人,则是她的母亲独孤伽罗。
前天,杨坚和独孤伽罗从丞相府穿着平民服色出来,由重兵环拥,在临光殿举行了登基大典,就在同一个时刻,杨丽华被亲兵们用刀逼着搬出了极辉殿。
面对着杨府亲兵们面无表情的冷厉模样,看着他们兵刃上凝着的寒光,杨丽华惊恐地搂住自己幼小的女儿,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还算伽罗有几分母女之情,她没有答应杨丽华和其他四位北周皇后一同到万善尼寺出家,却下诏命杨丽华以大隋公主的身份留居在皇宫里。
早春二月,满院梨树枝头爆出了淡绿色的叶芽。
这不祥的花树呵,杨丽华后悔地想着,自己为什么将这些来自随国公府的梨树和白杨种入殿前?
如今,这些枝叶繁密的梨树和高大的钻天杨,已经布满了正阳宫。
“丽华,你听着,我只说这一次,”继姐姐和女儿之后成为北朝皇后的独孤伽罗,用高亢得几乎有些嘶哑的声音说道,“宇文泰只是个精通权术、身无长才的奸雄,大周天下,由我独孤家手中得来!独孤公戎马一生,为北周打下了数十座州县,打下了三荆和陇右的大好河山,开国之功,谁人能及?不料,功高不赏,反为奸雄宇文泰所忌,终至……”
伽罗没有半点脂粉的脸上,泪水沿着细密的皱纹缓缓流下。
父亲独孤信被赐死已经二十四年,而他挥刀自刎时四溅的鲜血和脸上的凄然神情,却几乎夜夜在伽罗眼前跳动。
她种下了满府“出入使人愁”的白杨树,就是为了让这幽咽的树声时刻提醒她:勿忘父仇。
这些年来,伽罗几乎从未感受到人生的快乐,复仇的火焰充塞了她的心灵和眼睛,让她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
杨丽华近乎绝望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她已经几夜没有合眼了,极度的疲倦令她头脑发昏,但她仍不愿睡,不敢睡,不能睡……那篡夺皇位的人,就是她曾敬爱如神、威严沉稳的父亲么?
看来,当年齐王宇文宪他们进谏进得没有错,杨坚的确是一个狼子野心、利令智昏的逆臣,在他逊退忠诚的外表下,深藏着对皇权的垂涎之意,他和那假仁假义的王莽有什么区别?
而母亲呢?听说她在父亲篡位前夜,亲笔写下“骑兽之势,必不得下”八个字劝进,这样的母亲,又比吕后好到哪里?
如此看来,自己的婚姻和命运,大约在出生时就已经注定,她注定了要为父母狂热的野心而牺牲……
“丽华,”伽罗任脸上的泪水被初春的寒风吹干,神情逐渐变得温蔼,“娘对不住你,竟让你嫁给了一个疯子,十多年来受尽凌虐……娘这辈子生了五男三女,最疼的孩子就是你,没想到,娘却会令自己最爱的女儿备尝艰辛和痛苦。丽华,忘掉那些苦难的岁月罢,娘会好好疼你、补偿你……”
伽罗声音中的温情,不禁令杨丽华感觉到一丝微弱的亮色,这位浑身疲惫的北周皇太后,颓然在桌边坐下,抬手支住额头,茫然道:“补偿?”
“是,丽华,忘记你在宇文赟身边度过的那些凄凉时光,忘记你曾是北周的皇后罢……在宇文赟眼中,你只是一个和别的嫔妃没什么区别的玩物,他竟然让那些身份低微、来路不明的女人与你一起分享皇后的名义。如今你不再是北周的皇太后,更不必用自己的大好青春为那个疯子陪葬,你是大隋的公主,是个正当盛年的美丽女人……只要你愿意,长安城的亲贵少年、青年王公,唯你所择。”
“公主?”杨丽华再次茫然地复述着,忽然间她无限凄凉地微笑了起来,“前天被废的北周皇太后,今天受封的大隋长公主,娘,这游戏一样的人生,就是你给女儿的补偿么?不,不,不……我已经看厌了深宫生涯,只想到万善尼寺度过残生。”
不远处,身穿朱红官服的李圆通,跟在杨丽华身后一路追了进来,刚才的杨丽华怒不可遏,令人生畏,连李圆通也拦不住她。
他有些尴尬地看着这对母女,她们俩站得很近,但表情生疏冷淡得像是两个素昧平生的女人。
没有人能看出她们之间的情意和相像之处,神情愁恻的杨丽华,和她踌躇满志的母亲似乎生活在两重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