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内炊烟袅袅,远处有欢呼声,与关口沉重压抑的战争阴云极为不符。再一会儿,那些欢笑声一路向着左营医账而来,想来是厮见过周峥了。
头前的是位五大三粗的汉子,粗手粗脚,粗眉粗眼,嗓门也是粗的,揪帘而入便忍不住来一嗓子:“英小弟,你这脸上莫不是雀儿屎?怎得黑成了这副德性?”
旁边坐在三条腿凳子上的易小三儿忍不住在凳子上晃了晃,嘴角暗抽。
紧跟着进来的是位斯文秀气的少年,十八九岁的年纪,微微一笑,嘴边便有个笑涡,“谭文你错了,哪是什么雀儿屎?”
他尚不及解释为何不是雀儿屎,便又有一个少年冲了进来,一头扎进了英洛的怀里,口里还叫着:“洛洛哥———”
英洛本来将此间算得上牢固一点的三条腿的凳子让了给易小三儿坐,自己捡了条两条腿的凳子半坐半站歇歇腿儿,此时这少年一撞,形同恶虎扑羊,将两人扑了个倒。
英洛只觉得后背的骨头连同股骨头一起折了似的疼,呲着牙将这始作俑者打量了一番:原来就是个小毛孩子,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一双红扑扑的脸蛋,水汪汪的眼睛,眼睫毛出奇的长,见英洛一脸痛苦茫然的看着自己,他倒慢悠悠站了起来,站在一边撇撇嘴,不屑道:“周将军没骗我,果真是被个突厥人打傻了!”他小小年纪,说话却很是刻薄。
那叫谭文的粗汉子蒲扇叶子般大的手掌呼呼生风拍向了那小毛孩子颈上,嘴边还不停:“薛嘉你个黄口小儿,心眼恁得不好!”
那小毛孩子滑得像泥鳅,溜溜转到了秀气少年的背后,只探出一个大大的脑袋来,一双眸子转得飞快,嗲嗲道:“钟大哥救我……大笨牛要将我打死了!”
那少年微微一笑,从背后将他揪了出来,抬起了手掌,旁的人以为他会就此拍下去,他的手掌到了薛嘉的脑袋上却只是轻轻的抚了抚:“小嘉别皮了!”
薛嘉闻言,乖乖站于一旁,连对着英洛和谭文轻屑的眼神都收敛了起来。看起来他很吃这一套。
几人闹完了英洛,又将夏友结结实实笑了一顿,被笑者却并未因自己脸上的伤而气恼,反而笑得比别人都淡定,那种温良的形象,如果不是英洛早已经见识过他暴徒的样子,差点也被他蒙骗了。
这一晚英洛并未出医帐,因着脸上这张人皮面具因为时间紧迫,尚有粗糙之处不及修改,等众人都散去之后,她便缠着易小三儿厮混了一夜。易小三儿也是个多话之人,走南闯北,一肚子的新鲜掌故,直将夏友这位美男晾在了一边。
夏友将英洛的人皮面具精制完成之后,见她二人毫无睡意,转头步出了营帐。
因为战事紧张,倒有一大半的军士都未入睡,夏友慢慢走着,心里却还盘算着英洛的失忆之症,倒是见她本人对失忆之症并未放在心上,不知这算不算是一桩好事。
远远见一个身影似剑一般凝立,眸光处正是关防城楼之处,他转头回去了,不知为何,在这静静的夜,周峥的背影有种萧瑟之感。
第二日,关于英校尉夜回连营,军中流传着诸多版本。
一说是英校尉自知愧悔,无面目见营中兄弟,只得半夜三更在大家都睡去之后摸黑回来了。
另一种说法是英校尉在突厥受了重伤,伤体积弱,将军体恤,特让他不必趁夜行军,所以晚回来了半日。
两种版本争执不下,流言的主角这一日却顶着她那张丑得惨绝的面具言笑晏晏在城楼同一众将士商谈敌情。对于之前失手被俘,害周将军也失落敌营一事,英洛本不知情,周峥也在背后传下严令,不许将此事在英洛面前提起,她倒是一脸坦然,此时回眸看去,有一大半的将士为她的厚脸皮而脸红,众人脸上神色不一,倒像是众人做了亏心事,她恰是受害者似的。只有极少数几位知道她已前事尽忘,好在平狄将军平安回转,也存了怜悯之心待她,神色是温缓的。
但见城下突厥人衣甲鲜明,马嘶人吼,谩骂声一声声传来,正在城下挑衅。
自周峥与英洛逃脱,五日之前突厥人马已经兵临城下,此次领兵的正是默啜之弟左厢察咄悉匐。因着失了主帅,这些时日平狄军也只是死守城楼,装聋作哑,任突厥军在城下谩骂,偃旗息鼓,一概的充耳不闻。今日周峥已回,此刻正缓缓步上城楼,士气激昂,那再容得突厥蛮子谩骂。
只见钟瞳,正是那斯文清秀的男子,脸上有笑涡的那一位,张弓搭箭,将其中嗓门最大个头也最大的突厥人一箭射落马下——此人正是将英洛打下马的察哈,咄悉匐手下的一员猛将。
突厥人骂声忽停,显然是还未明白士气低落的周军这一次为何不高挂免战牌?待见得城楼上缓缓上来一人,凤目微敛,凛然伟岸,铮铮铁骨,不是走脱的周峥又是那个?
平狄军欢呼之声不绝,被射中前胸的察哈本来只是跌下马去,抬头看时,除了周峥那张脸,旁边站着的正是被他打下马的小个子校尉,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自己,盛怒之下,一口气上不来,生生给厥了过去。
前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身在中军帐的咄悉匐,他纵马前来,一眼就看到了站立于城楼的周峥,一身黑衣黑甲的他双目稳稳的看着前方数十万敌军连营,眉都不曾皱一下,平狄将军的风采便在于大敌当前,我自岿然不动的气势,军中诸人在他身侧,自是军心稳固,坚若磬石,固若金汤。咄悉匐原拟在周军失了统帅的情况下一举拿下雁门关,谁知平狄军却死守不出,倚仗天险阻了他五日,眼见周峥回转,这雁门关,终是变成了一块硬骨头,难啃之极!
咄悉匐这通暗恨——都是右厢察暾欲谷家那莽小子的错——然他年纪虽轻,城府却是极深,俊面上却只是微微一笑,倾身前来朗声道:“周将军这一向可好?自将军不告而别,本王可是想念的紧啊!”
偏周峥也是微微一笑,素有战神之称的平狄将军此笑可谓倾城倾国,可惜了对方也是个异族的美男子,他那句回答听在耳中未免有敷衍之嫌:“劳左厢察记挂,本将军身体康健,思念边关众兄弟,怕是左厢察热情好客,不肯放某回转,只得不告而别了,还望左厢察海涵!”
若不是军临城下,此一黑一白两位美男倒真是养眼——丑女英洛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那咄悉匐一身白衣,满头的小辫子,骑着一匹白马之上,倒真像是富贵人家出来踏青的公子哥儿,哪里像是两军对垒的主帅?
英洛咂咂嘴,正该叫易小三儿来这城楼上来看看!
战 起
咄悉匐压下满心的焦燥,再一次看城下架着云梯奋不顾身的突厥儿郎,这已经是攻城的第三天了,城内的那些汉人用滚木热油箭雨将他部儿郎持续不断的几十次进攻抵挡在城下。城下尸积如山,在八月炎热的天气里,已经有腥臭传来。
而城楼上那黑衣黑甲的汉将,身边护卫十数人,挺立如枪,遥遥看他的大营。他会忍不住想,这个汉将,会不会也如他此刻久攻不下而有点头疼?
周峥是否头疼,无从猜测,只是此刻薛嘉却有些头疼。
前两日,周将军下了军令,要战起之时,他与英洛留守大营,且要他教英洛尽快熟悉一切,包括骑马。
两日之内,听着城楼处战鼓声声,激人血贲,却只能看那据说傻了的英小校尉跟马儿搏斗。
英洛也确尽了大力,被一个半大小子讥讽嘲笑无数回,在马上跌落过无数回,终于在两天之内,通过了这小子的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