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山下的世界渐渐改天换地,高楼拔地而起,人们开始如火如荼地砍伐树林、拆除庙宇。
山上的寺院既不是“重点文物“”,也非“文化遗产”,名不正言不顺,就如同外人眼中他们二人的关系。
宗恕决定带怛梨暂时回到海市,他们尚且躲得过,但山寺和经楼却眼看着即将难逃荡涤。
那年的除夕夜是一个冰冷寂静的夜晚,初一零点一过,山下家家户户才开始燃放起烟花爆竹,为来年祈福。
怛梨站在山寺紧闭的柴门外,仰头望向夜幕中的经楼,夜风轻拂,经楼的翘角屋檐上坠着的铜铃发出“叮叮当当”的空灵之声。传说中世间有座七宝楼台,以水晶筑成,内外通明,表里透澈,是神仙的居所。
她无需推门而入,只要闭上眼,经楼的样子和其中斑驳的雕梁画栋便清晰浮现在眼前。从前,她曾于一人说,“以后经楼就是我们的家,我在家中等你回来”,如今,却是等不到了。
怛梨垂眸看了一眼山脚下的万家灯火,然后抬起手中的弓弩,将箭羽点燃,用野人教给她的姿势最后一次起弓。
燃烧的火焰急速飞向了伫立在夜幕中的经楼,或许唯有这个办法能够勉强保全。
若是不能。
“你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怛梨仰头望着经楼低声喃喃。
火光在夜风的煽动中迅速燃烧起来,熊熊大火将她的眼睛熏得灼热,眼泪夺眶而出。怛梨站在原地,执着地望着那火光迟迟不肯离去,忽然有人在身后猛地将她拉入怀中,用外套将她裹紧,不让风里四散的烟灰飘落到她身上。
怛梨再也绷不住,终于在宗恕怀中失声大哭,“我没有家了,我再也没有家了。”
这么久以来,宗恕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落泪的模样,却是为了别人,为了她与那个人的家,原来她与那人的感情如此深。
他的心猛地一揪,说不清是心痛她悲伤落泪,还是因自己在她心中终究无法与那人匹敌。他想对她说,“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家”,却忽然没有了说出口的底气。
百年千年过去,那人在地下连骨头都化了却仍有叫她落泪的本事,他没有,他从未做到过,原来这才是佛谶中的“不退转”。
宗恕直到此刻才终于意识到,怛梨的生命或许早就在他出现前的某一刻便已永远停滞了,之后的每一天都不过是在重复。原来哪怕长生千年,一个人的正当少年时,也就只有生命最初的那么几年,之后的人生都在为了少年时的不可得而不断地原地打转。
他少年时的不可得是权利,是色欲,是山下的那个花花世界。而怛梨少年时的不可得,或许只有她自己与那个人知晓答案。
宗恕怔怔看着怛梨的眼泪,她在他胸口哭得那么动人,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情绪和表情,虽然他明知是为了旁人,却仍不舍得那么快便将她脸上的泪水擦去。他遗憾在她年少时陪伴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不是自己,如果能做她心底的那个人,他宁愿用长生作为代价去交换。
宗恕舍不得为她擦泪,怛梨抵在他胸口哭泣时,几滴眼泪却不经意间落在他手上。宗恕低头看着月光下自己手指上的晶亮,不由愣了愣,然后抬手放在唇边尝了尝。
那夜,大火将整座山顶的寺庙和经楼,以及经楼中那些精美的悬雕壁画都烧作了焦木和齑粉。众人都说是除夕当晚村民们在山脚下燃放烟花爆竹引发的山火,反正本来也是要砸烂拆除掉的,烧了也便烧了,所幸火势不广,只烧了一会儿便停下了,未波及到村民们的财物和安全。不过原先在山里住着的那对善男信女也一并消失在了大火之中,只留下山林间那座修筑得华美的旧式院落。
又是数载过去,山下的世界日新月异,每天都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科技发达,安康富足。
这些年间,宗恕始终为怛梨四处寻访名医,怛梨一直也很配合,只是病情却始终都不见好转,于是宗恕便又将目光放远到了国外。
完成了一切杂冗的出国准备后,临行前,怛梨提出再回到弱水湖边去看一眼。
其实此前宗恕也曾想过要和她一起回去,只是怕怛梨见了山顶的经楼会徒惹伤心——她心中的那座七宝楼台,早已由她亲手一箭焚毁。
于是那日一听怛梨提起,他二话不说便同意了。
湖边的村落早已无人居住,荒废了,再往前开便没了路,司机只得将车子在湖边的森林外停下。
宗恕正要一起下车,怛梨制止道,“你不要跟来,我想自己一个人去走走。”
宗恕犹豫片刻,见她大约是想独自缅怀故人,便没有勉强,只将自己的围巾取下来帮她系上,“好,那我就在车里等你回来。”
怛梨点点头,关上车门独自穿过树林,向湖边走去。
未曾想,那竟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如果宗恕知道她回来,是要将自己溺死在那片湖水中,在那一刻,他一定说什么都不会松手。
怛梨迟迟未归,宗恕寻到湖边时,她正闭着眼睛,漂浮在平静的弱水湖中,仿佛与湖水和湖面上的千年不散的雾气同生同息,脖子上尤系着他的那条围巾。
那年怛梨16岁,宗恕33岁,刚好是一个循环的结束。
第55章
顾家的老爷子去世了,寿终正寝,走得很安详,门客们纷纷扼腕叹惜——只差一岁便是百岁寿星,功德圆满,可惜。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