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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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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空袭,阴城的官吏不便于再稳稳当当的坐着了。地位高的,早已把家眷送走,开始盘算自己的安全。中级官儿之中还有没把家属安置好的,觉得太粗心大胆,怪对不住父子兄弟,所以急急的计划,而且要把计划马上实现。低等的官员看到上司们这样对家庭负责,这样紧张,自然觉得惭愧,假若不热心给家人和自己的安全想一想的话。可是他们无权无钱,怎能走动呢?于是有的去求签,有的去问卜,算算阴城有无极大的危险;假若没有全家死灭的灾患,那就暂且不动,也不算对不起一家大小。

阴城的神仙与卜家几乎一致的断定,阴城绝对没有大险,而且一入冬还要有些好消息。这种预言使许多人放了心,暂且不用慌急。可是也不妨相机而动,若是能走,总以不十分迷信为是。

火车,汽车,马车,电报局,旅行社,转运公司,银行钱号……几乎完全被官员们和官员们派去的人占领,忙成一团,简直没有人民挤上前去的机会。因此,人民就特别的着慌,看火车与公众汽车上不去,便雇驴或独轮的小车,往山中或乡下去避难。那实在想不出办法的,只好看着别人忙乱,而把自己的命无可如何的交予老天。政府不给他们任何指示,任何便利,他们只有等着炸弹落下来——但求别落在自己的头上。他们既不想向政府说什么,也不去想敌人为何这样欺侮他们,因为政府一向不许他们开口;口闭惯了,心中也就不会活动;他们认为炸弹的投落是劫数,谁也不负责任。

他们听到一个消息:阴城的政府一定会抱着保境安民的苦心,不去招惹小日本。就是不幸而日本兵来到——不,根本就不会来到!即使是非来不可吧,也绝对不会杀人放火,因为日本与阴城政府很有些交情。这次的空袭,据说,是日本飞机看错了地方——也难怪呀,飞在半天云里,哪能看得那么准呢!以后,飞机是不会再来的,敢保险!这个消息和神签等一对证,正好天心人心相合,惊恐自然的减去一大半。

在这种纷乱,关切,恐慌,自慰之中,大家几乎忘了城西刚被炸过的那回事。在那里整整齐齐的房屋,老老实实的人民,突然几声响,一阵烟,房子塌倒,东西烧毁,吃奶的小儿忽然失了母亲,新结婚的少妇失掉了丈夫;在二里以外,一只胳臂落在街心,不晓得是谁的。死的,有的炸成粉末,有的被砸成血饼。活着的,没了家,没了父母或手足,没了衣服,没了饮食,他们随着那几声巨响,一头便落在地狱中。他们想不出任何方法,只有啼哭与咒骂。哀痛迷乱了他们的心,没工夫去想这祸患的所由来;冲口就骂出来了,不知道骂的是什么,骂的是谁。有的呢,抱着半片尸身,或一条炸断的腿,哭得死去活来,哭得不能移动,四肢冰凉。

他们叫骂嚎啕,并没有人来安慰;阴城的良民是不敢来到不祥之地看一看的。在轰炸后两三点钟,来了几个巡警,安详地问他们的姓名,籍贯,性别,职业,年岁,似乎是来调查户口。

只有一个人同情于他们,而且想向他们说明:这就是战争,残暴,灭亡。为保全自己的性命,逃到哪里也没有用,飞机比人腿跑得快,快得多。把眼睛睁开,心放大,从这片血腥与瓦砾想到全城全国,而迎杀上去,才是聪明的办法。啼哭没用,要愤怒,要报仇。他想告诉他们这些好话,可是他知道一个个的泪人儿,决不会听任何人的言语。他必须先给他们做些什么:不要再哭哇,里边还许有人,一齐动手来挖呀!他首先动了手,拾起一根房椽当作铁锨。大家止住了泪,找来家伙,拼命的,疯狂的工作。两个小姑娘,一个中年的男人,被掘了出来,都只受了些微伤,两个小姑娘是在一张八仙桌底下,而几根椽柱恰好在桌面上交插起来。她俩爬出来就找妈妈,可是她们的妈妈连骨头也碎了。这个,引下大家的新泪。大家此时是静静的悲泣,已不再疯了似的狂嚎。那个人——就是曲时人——想到,这是可以讲话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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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时人不是个善于讲话的人,他不会把大家都集拢来,高声的动人的说得有条有理。不,他不会。他只是对着两三个人慢条斯理的,亲亲切切的讲他心中临时所想起来的话。与其说是他的言语,还不如说是他的诚恳的态度,渐渐的把大家都招到一处来。他头上的汗,是为他们出的;衣上的灰土与血点,是为他们帮忙而弄上的,他们知道,所以他们也相信他的话。大家把他团团围住,他的话慢慢的把他们的心思由目前的灾患,引到更远大的事情上去,他们点头,他们怒目,最后,他们喊叫起来。他们把眼泪收起,看着塌倒的房屋,血肉模糊的尸首,他们恨,恨得把牙咬紧。恨是没用的,他们要想法报复;泪与逃,恨与怨,都是消极的;他们须挺起胸来,联合到一处,杀上前去!杀!打倒日本小鬼!

曲时人同着他们这样喊叫。他劝大家不要哭,可是听到自己与大家的呼声,他不由的热泪直流;一些悲愤,痛快,同情,无法管束住的热泪,由脸上一直的落到那肮脏的小褂上。

这时候,那几个只会调查户口的巡警又回来了。听见大家的呼喊,看见曲时人在那里向大家说话,他们极快的下了结论,这是煽动民众,扰乱治安——阴城的巡警对于这项罪名记得最熟,哪怕街上两个洋车夫吵嘴也可以拿这个去定罪。他们马上把大家驱逐开,把曲时人的胳臂揪住。曲时人莫名其妙;他根本不想抵抗,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老实人,说的是老实话;他只问了句:“干什么?”

这三个字好象有毒似的,刚一到他们耳中,两个嘴巴已打在曲时人的脸上。曲时人本能的移动着脸,胳膊上的手立刻象铁一般箍紧,这是拒捕!不由分说,象扯着条不听话的狗似的,他们把他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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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桂秋服了一剂补脑汁之类的补品,虽然飞机的声音还在他那骄贵的脑中响动——这些响声得至少在他脑中存三四天——可是脸色已不那么惨白了。他决定要破例忙上一天,不等厉树人们回来,他须拟好个工作大纲;他相信以他的思想与聪明,必能叫他们这群小子们瞠目结舌而后低首下心的奉他为首领,照着他的工作大纲去操作。

已吸过五支香烟,他还没想起来一个字——飞机真可恨,还在他脑子里呼呼的响。换上一支雪茄,看着那缓缓上升的蓝烟,口中咂摸着那香而微甜的味儿,心中的确安静了一些。啊,对了!先办个刊物!这就用不着怎样细想了,自己出钱,自己作编辑——苦一点!谁去管他!他笑了一笑。会计,曲时人。插图封面,平牧乾。厉树人,金山,易风,妹妹桂枝,分担——不,还得找上几个,基本撰稿员至少得有十几个。匆匆的把这些都写在纸上,字很大,一会儿就写满了一张纸。名称,宗旨,刊期……他的头有点发晕。立起来,无聊的立了一会;慢慢的走到院中,背着手来回散步;似乎非常的有意义,这样的散步。

“哥哥!”桂枝低声的叫了声。

桂秋心中有许许多多的虚伪,他却千真万确的爱他的妹妹。可是妹妹这样打断他有意义的散步,使他有点不快,几乎是发怒——或者因为空袭的震惊,他的神经已受不住任何的一点别扭。他不愿这阵儿有任何人来打扰,连妹妹也不能除外。

可是平牧乾在桂枝身旁,向他点了点头。他没法发作,也根本不想发作了。平牧乾的美丽仿佛使他对妹妹有点冷淡,冷淡的宽恕了她。

“什么事?”他问桂枝;然后把笑脸送给牧乾:“平女士没吓着?”

牧乾微笑了一笑。

“你这个人!”桂枝娇声细气的说:“既是不想主意逃走,总得找人挖个防空壕吧?你什么事都不管!等着吧,等炸弹掉在你的脑袋上!”

桂秋没有说什么,只淡淡的一笑。桂枝生了气:“不理你了!咱们走,我去打电话找瓦匠来,我不能陪着你叫炸弹炸成灰!”蓇葖着嘴,桂枝扯着牧乾,欲忙而更媚的往回走,走了几步,她又立住,回头向哥哥说:“你爱听不听,反正我尽到我的心告诉你。刚才听说城西炸坏了一片房,死了不少的人,你怎么不送点钱去,救济救济他们呢?一天到晚老坐在房里瞎想,一点正事儿不办!没办法,真……得了,我不愿再说什么!”

桂秋正要用嘲弄的字句反驳,那个猫似的仆人极规矩的走来回话:“祥厂的冯掌柜来了,见不见?”桂秋本想拒绝,可是不便在平牧乾眼前显出自己的高傲来,很勉强的点了点头。“你就告诉老冯给挖防空壕好了!”桂枝说完,依旧立在那里,似乎还不放心,而要等着冯掌柜进来,亲自告诉他。

冯掌柜是自从一学手艺,直到如今——已有五十多岁了——始终没有和洗家断过来往。洗家有瓦木活,总是由他承办,洗家有婚丧事,他也象老朋友似的来庆吊。即使没有任何事情,他一月也要来看一两次。五十多岁,紫脸堂儿,老带着几分醉意,笑得非常的亲热随便,而心里很有尺寸。“小姐也在这儿哪?好哇?早晨没叫飞机吓着哇?!”老冯对桂枝说着而不住的向桂秋点头。

“我说老冯,赶紧派人来作个防空壕;会不会?”桂枝拿冯掌柜当作个老小孩似的对待,可是神气中多少有点尊敬个老朋友的意思。

“怎么不会?小姐画好了图,我就做得上来。”向桂枝说着,他走到桂秋的身旁。“我不耽误先生的工夫,你们念书的人,借给我俩钱用用。你看,今天早晨这一炸,各处都得做防空壕,洋灰,麻袋,各样材料都缺得很,北边不是打仗哪呢,火车日夜运兵,什么东西也来不了。我想先找些存货,买过来,好去应工程,赶到工程一下来,叫各家都知道了,存货可就没人肯撒手了……”冯掌柜知道话已说够,笑了几声,又咳嗽了一阵,眼珠放在眼角,测量着桂秋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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