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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的悲悼(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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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校长肖筠一直在记着那本老林场笔记。我看了一下,只见厚厚的一沓都由深深浅浅的墨水写满,由于太用力,笔迹都凹进了纸面。“当年老林场里的人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没几个。我如果不记下来,再过几年谁还知道这里的事情……一笔一笔记下亲眼看到的、听到的。年轻人会觉得这些故事太老,上年纪的人早就烦了。可我还是要记下来,我死之前就干这一件事了。”他抚摸着它,一会儿又放进抽屉里。望着老人那双淡灰色的眼珠,我心里一阵感动。我知道他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战胜遗忘。可怕的遗忘症啊,它是那么迅速地大面积地扩散和感染,其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在黑色的幕布下重新播种苦难。我深深敬重肖筠这一类人的原因,就是他们深知这一奥秘,正无比坚韧地做下去。还有纪及,那个脸色苍黑的家伙在不停地追究和思索,印证和查找,四处开掘,其目的是相同的。所有这些人都不会劳而无功,他们是遗忘的对手,微弱而强大的对手。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片林子为何如此快地衰败?农场又怎能这么迅速地损毁?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因为缺少人手荒疏管理吗?因为大自然的乖戾不测吗?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我为一片绿野、一片田园的行将消亡而心痛。

我曾向一个剪树的老林工寻求答案,老人说:“林子里的树刚刚长粗长壮了一点,立刻就有人来砍,砍树的多,栽树的少,再加上天旱,费心费力栽上几棵也不愿活。老天爷是个小气鬼,这里打我记事起就没这样旱过。”

“砍树和大旱,后者不好办,可是砍树林场总会管吧?”

老人摇头:“嘿嘿,年轻人哪,我这把年纪了,咱体会着可不是那么回事。依我看天旱倒还不是最难办的事,千方百计浇水、找耐旱的树木啊草啊栽上也行,再说老天还没坏到滴水不落的地步。难的是咱这地方遇到了一些什么人——我眼看着这几十年一拨又一拨人过去了,哪一拨都不是从心里爱树的人。奇怪啊,你别听他们嘴上说得多么好听,骨子里一个个都是恨树的人!你可能听了觉得这是夸张哩,其实说白了就是这么回事!他们恨树,恨绿油油的东西!你回想打小到现在看过的一些地方吧,什么在一天少似一天?树哩!早先咱这里的大树啊,两个人都搂不过来的大杨树大橡树啊,渠边田头地角上、房前屋后,一片又一片,如今早就没有了。不光是乡下,就是城里——我的亲戚住在城里,他们也说老城边的那些大树都被人弄光了。有人用各种法儿折腾,杀树,修路盖楼,没事了也要杀伐,反正早晚弄光了也就舒心了。你别看有人也往城里移大树,往自家院子里移大树,那是一时性起,他们归总是不爱树的。我从来没遇到像这一拨人这么不爱树的,他们走到哪里,哪里的树就得完蛋。他们进城,城里的树要完,来到乡下野外,乡下野外的树要完。所以啊,我到了一个地方看人怎么样,主要是看树——只要一个地方树多树大,到处绿油油的,那么你就放心吧,这个地方的人不坏,起码管事的人不算坏。对树对人其实是一个理儿,你见过发了狠杀树的家伙会对人好?那些有本事的人、有意思的人、好人,早晚都得被他们一个一个全收拾完了,就像一棵一棵伐树一样,这是不会错的老理儿……”

我一直用心听着。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简明的道理。我承认一个朴素的老林工竟然一伸手就抓住了问题的本质。有人恨树木恨绿色,完全像恨人,恨最有意义最有意思的那一类人——他们要将其一棵一棵砍伐,这是一种本能?是的,他们不爱树,也不爱人,他们是魔鬼。魔鬼在大地上游荡,藏在我们中间,还藏在我们自己心里!我们一生都将因为驱魔而痛苦……我忍住了什么,又问老人:

“那么农场呢?为什么庄稼成了这个样子?”

“农场也没有少施肥料,干活的人比过去也少不了多少。天旱了什么法子也没有。没树少草的,天就越来越旱了。我听说雨雪跟着大树走,哪里的大树多,哪里的雨雪也多——有人说正是因为雨雪多树才越长越多、越长越大啊!其实错了,全错了!他们从根上是说反了,不是那么回事儿,我敢肯定不是那么回事儿!老天爷是实打实地偏向树木的,老天爷一见哪里大树茂盛也就高兴了,一高兴就会打发手下的雨神去浇水,浇十遍百遍也不嫌累。大树仰脸看天,跟老天爷打个照面,两边都高兴哩!这听起来是迷信,其实呢,不会错的,这是上年纪的人才有的体会;人如果没上年纪,又不会细心去想事记事,你给他说了,他不光不信,还要嘲笑你哩!但愿你这年轻人可不要这样。”

我连忙说:“不不,我完全同意您的话。”

“农场离开了林场也就离开了雨水,再也不会兴旺了。在十几年前它可是另一个模样,林子密得不透风,农场的庄稼也黑乌乌,玉米结的棒子那么大个儿。来这里做活的人个个心事重,也个个守纪律,做起活来像绣花儿。苦命人肯下力啊!如今,唉,那样的日月过去了,老天爷再也不给你好收成了,树也不旺,地也不肥,老天爷烦透了……”

我不再问下去。这是个宿命感很强的老人,却往往一语中的。他只不过揭露出一些事实的真相而已。这些问题其实一直在缠绕着我们,谁都无法回避。“老天爷烦透了”,这就是老人的结论。我想这片土地也烦透了,因为这片土地经历了那些悲惨的故事,实在承受不了那么多苦难和沉重,所以要理所当然地荒芜——它在用荒芜去悲悼和怀念,追忆那些逝去的、被折磨致死的人。就是这样,只有荒芜才能与一个追忆的时代、一份追忆的心情吻合。

林子里和渠边上最旺盛的还是葎草,它全身长满了倒刺,你走过去,它就会牵住衣袖挽留你。它碰到你的身体,使你感到火辣辣的,好像故意引诱你走进痛苦的回忆。还有百蕊草,长在高高的沙岭边缘或草地中,寄生在其他植物的根上,球形果已经在慢慢生成:它的模样总让人觉得有点神秘,像是那些难以归去的孤魂化成的……我蹲下来久久地看着,抚摸它像核桃纹络一样的果壳,闻着它奇怪的香味。

这里纵横交织着那么多土沟和渠道,那些宽一点的水渠还用石头精心砌过。如今岁月已把它们剥蚀,有的渠段正在坍塌,有的土沟严重淤塞……老人告诉:这些巨大的工程都是当年那些苦命人做成的,他们日夜挑灯苦做,汗流浃背,一道长渠要花费多半年的时间,好不容易建成了又派不上用场:上游没水了。设计这些大渠的人不是什么水利工程师,而是林场和农场里的管理人员,他们随心所欲,好大喜功,只顾指手画脚,甚至根本不搞测量。现在早就没人管理这些水利工程了,只任它们长满荒草:放眼看去,这些石渠真像伸展在大地上的树叶脉络,组成了美丽而神秘的图案。可想而知,它在当时耗尽了多少人的精力,可以说付出了人世间最昂贵的代价……

“当年做活的都是一些从来没摸过锄头和锤子的人,手生得很哩。可就是这些人,当年也要按定量干。那些身体不好或生了病的人,怎么也完成不了定量,手忙脚乱一锤子砸在手上,骨节都坏了,再也握不住东西了……有一年秋天发大水,河渠都涨满了水,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到涨满的渠汊里捉鱼,钻到水底扎猛子。他一直迎着水流往上游,游了一会儿突然就慌慌上岸了,向这边摆着手大喊。我们知道出事了,赶紧跑过去。老天,原来上游漂过来一具尸体。大伙儿一齐动手把尸体捞上来,立刻惊呆了。有人当场呜呜哭起来。他就是一伙的啊,肯定是一失足掉进去了,你想想秋水打着漩儿,猛哩。我离近看了看,那张脸哪,被大水冲得、被鱼咬得全变了形,可他只紧紧咬着牙关,好像在最后的那一会儿还在忍着什么……”老人讲到这里,嫌冷一样把衣服往一块儿揪紧,抄起了衣袖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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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肖筠沿着水渠往前走,到了一条横拦的土路处,他就再也不愿往前挪步了。因为水渠要过路,需要地下管道从路基下部穿过,路两旁都砌了泛水的石槽。他在石槽上坐了,抚摸着石头,看着远处……

“当年来这儿的人多极了,干什么的都有。有一些人是从外地、从很远的地方打发来的。这些人有的很孤僻,直到最后分手大家相互也没有熟悉起来。那些孤僻的人大半是从其他地方转过来的,编成一个专门的小组,给隔离在林场一角,好像罪行更重一些。有一年上来了一个专门研究古代宝剑和服饰的人。我见过他,那是一个矮矮的小老头,已经有六十多岁了,身体不好,行动不便,要拄着拐杖才能走路。这样的人怎么能劳动?监工就让他拔草。林子里有多少草啊,灌木当中长一些草根本就不碍事儿。可他们总要找点活儿给他,就让他拔草。老人拄着拐走路还费力呢,离开拐一蹲下就要跌倒。有人就给他搞来一个马扎,让他坐着干,还说:‘你这个老头儿真有福,你看看满林场的人,哪有你这么享福的人?’老人‘吭吭’几声,表示感谢……

“我们那时都知道来了一个古怪的拔草的老头,这人在界内很有名。许多人都想去看看他。要知道这些人当中搞什么专业的都有,大家对研究古代宝剑和服饰都觉得有趣。我接触过老人,想不到一旦交谈起来,他兴趣高得让人吃惊。我明白,那些关门闭户搞研究的人一旦到了这种地方,长期不再接触自己的专业,实在是太寂寞了……老人有一次正跟别人谈着,被另一个人听到了,那人立刻呵斥:‘你这个老东西还不闭嘴!你自己的宝剑早废了,还宝剑个屁!’老人说:‘我们讲讲古代服饰……’那个人大步流星走过来:‘那我问你,古代人穿不穿裤衩?’老人吞吞吐吐,脸色红涨。正在他发窘的时候,那个人拍掌大笑:‘哈哈,还什么大专家哩,鸟!连穿不穿裤头儿都不知道!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说着走过去,在老人的屁股上猛踹一脚,‘裤头还是要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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