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狩猎的马队出发了。白爷依然喜欢跟我骑一匹马,因此,我的腰肢依然能准确无误地感觉他皮带上的那支手枪。我正在慢慢地接近它,包括那些藏在枪身中的子弹。我突然间又想起了吴爷,他已在我生活中消失太长时间,我对他曾经产生的那种眷恋到底会不会消失?他走时,带走了白爷装在我首饰盒里的那些子弹,那些与他身体中取出的子弹一模一样的——子弹,难道是白爷从他的手枪中射出的?
我在黑布的遮挡下仿佛看见了白爷给我讲述的那些故事,两个青年男人为了一个女人,展现出了爱与恨的初端,从而也展现出了爱情和情欲的两种极端,所以,他们注定要分离,并且注定要成为仇人。
当两个男人相互杀戮时,我却已经置身于其中,正是这种血腥味儿让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见了枪支和子弹。我感觉到了秋风的凋零和狩猎场上的一片静寂,而我们的降临很快将给这个世界带来杀戮,那些蹦跳的生命将被我们所击毙。然而,我已经开始期待这个世界了,这已经由不得我再次篡改,人生是多么反复无常啊。
很久以前,当我看见那只林中穿巡的狐狸孤独无助的身体被突然击毙在地时,内心的苍凉是如此地强烈。而此刻,是我制造了这场秋季的狩猎,以此来满足我一种奇异的念头。也许这就是人生的反复无常,当二爷为我温存地揭开黑布时,我眩晕了一下,我仔细地打量这个世界,漫无边际的腐叶,深秋最后的一点腐叶已经变得干枯,但依然有些挂在树枝上还没有凋零干净的落叶一片两片地飘零而下。
狩猎的阵地已经悄然铺开,在我们的窥视之中,一只松鼠悄然出现了。白爷把枪轻轻地开上了膛,递给我说:“瞄准你的目标,击穿它的肉身,你就是赢者。”白爷竟然轻易地就把枪递给了我。当我的手触到枪支时,就感觉到了沉重,像一块石头一样的沉重,我那时候对自己产生了一种质疑,我的这只手,舞动着轻柔丝绸香帕的手到底能不能握得住这支枪。
林中地带的松鼠走了一批又一批,又来了一批又一批,白爷对我耳语道:“我当年就是从击毙一只松鼠开始做了匪贼的。只要你扣动扳机,那只松鼠准会丧命,这就是游戏的规则,好了,现在,瞄准它,扣动扳机……”
就这样,平生头一次,我听到“砰”地一声,仿佛雷声,然而比雷离我更近,仿佛是我生命中的什么坚硬的东西已经开始爆炸了……它就是一枚子弹的爆炸……而眼下,任何东西的轰然爆炸都不会比一枚子弹的爆炸更令我头晕目眩。
伪装记5
子弹被我猛然之间推上膛的那一刹那,仿佛在我肉体间爆炸着。因为与松鼠的距离很近,几乎不费多少周折我就击中了小松鼠的脑袋。那小松鼠连动都没有动,就已经毙命了。
那天早晨,我通过自己的手击毙了一只受伤的小松鼠,我通过白爷的手,当然,这其中也有我的手——击毙了一只狐狸。也可以这样说,我和白爷第一次产生了同盟者的关系。这是一次杀戮,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我人生旅途中的杀戮开始了。
……
我在那个最寒冷的秋天后的冬天,总是会为自己生着一盆又一盆火炉,好像在等待。然而,冬天降临后,几乎没有任何男人为我而来。也许冬天是驿镇最为寂寞的日子,就连守在驿镇的那支军队也悄然离开了。其实,军队早就离开了,所以,黄家文走了,他离开驿镇时,正是我在秋天狩猎场上与白爷消磨时光的时刻。我与黄家文短暂的相遇,也许只是为了证实我并不是他的妹妹而已,每当我想起那些夜晚我们没有沉溺于肉欲,而是沉醉在叙述和倾听之中的时光时,我就感觉到我已经变成了蝉。如果我永远地进入了蝉的状态该多好啊,然而,当冬日的最后一层霜被春风融解时,我知道我要叫了,我要从蝉的冬眠状态之中进入春天了。我没有预料到,春天降临时,我面临着的是一次对杀戮的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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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记1
二爷带着两名侍从出现在驿馆之前时,我似乎并没有听到马啸声。整个冬天,我似乎就真的已经变成了蝉,在温暖的外衣紧裹之下,把我的阴谋伪装起来。当姚妈在一个拂晓把她挂满金银戒指的手指放在我门上敲时,我仍然冬眠着,或者伪装着,因为在漫长而寒冷的冬季,在我变成一只蝉的日子里,男人们或者说整个世界似乎都已忘记了我。
这也是姚妈生活中最为没精打采的日子。这是一个与往年不一样的冬季,驿镇的马店和旅馆全部空寂着,整座驿镇发出了死寂般的叹息声。这时姚妈的手放在门上,从颤动而欢快的敲门声中,我知道春天已经降临了,姚妈的春天降临了。春天是姚妈期待过的,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把头探出窗外,看见姚妈披着丝绸长袍,站在院子中观望着季节的变化。她在盯着那些已经蜕光了树叶的树枝,似乎想猛然间看到幼芽从冬眠之中的树上发出来。姚妈之所以强烈地期待着春天降临,是因为她已经无法忍受这种寂寞,如果驿馆没有沸腾声,那就意味着驿妓们的香帕无法舞动起来,同时也意味着男人们没有把银两黄金投到姚妈的存钱罐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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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妈的手舞动时的欢快节奏把1931年的春天带到了我身边。二爷在门口等我,他将遵从白爷的旨意将我接到巢|穴中去。我已经期盼这件事很久了,因为只有在白爷的世界里,我可以触摸到枪。在整个伪装成蝉的日子里,我总是会期待着有这样一个时刻降临,我要再一次涉及那片狩猎场,我要再一次把林中穿行的小松鼠和狐狸击毙在地。
我的阴谋已不再是很久以前的逃逸而去,现在,我不要那种自由,我要的是白爷漆黑的枪,可以把一个鲜活生命变为僵尸的枪。很久以前,如果说我第一次面对被白爷击毙的狐狸尸体还心怀怜惜和悲伤的话,此刻,我已经不再心存怜惜和悲伤了。一种对生命的消逝带来的欢快在我的体内冉冉升起。
白爷用狩猎这样的方式来取悦我的肉体。我看见了搭起的帐篷。为我而设置的帐篷意味着白爷作为男人对肉欲的一种期待,他要在我结束狩猎场上的暮色之后,与我独自守驻在帐篷之中,那时他会爬在我身体上像野兽一样喘息。
当我们畅快地把一只野山羊和两只狐狸击毙时,正值午后。这是一个春天的午后,阳光暖洋洋地融解着大地上的寒意。白爷刚把一只野山羊的腿举在空中,一个侍从快马而来,那只山羊腿被掷在地上,白爷走近侍从。我听到侍从对白爷说,吴爷的马队已走进了山道。我听到白爷制止了侍从的声音,他看了我一眼,嘱咐二爷带我回巢|穴,然后,带着他的人马不过两分钟就消失在狩猎场地。我仰起头来,目送着白爷和他的匪贼们消失在森林的边际。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吴爷回来了,带着他的马帮回来了。
当我们到达一座山冈时,二爷突然牵住缰绳让我从马背上下来,他说白爷的队伍已经与吴爷的马帮相遇了,我们得避一避。他固执地把我的身体按在一块石头的后面,我看到二爷不时地观望山冈下的马道。这样,我也探出了头。寂静的马路上正在孕育着一场巨大的杀戮。在这个春天的午后,我突然看见吴爷的马走在马帮的顶端,远远看去,他并不显得孤寂,我可以看见马背上沉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