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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八章 我的同伴们(第1页)

我自然最喜欢和自己人,也就是和“贵族”在一起,尤其是在最初入狱的时候。但是,在我们监狱里的三个前俄罗斯贵族(阿基姆·阿基米奇、侦探阿—维姆和那位“弑父者”)中,我只认识阿基姆·阿基米奇,并经常和他说话。坦率地说,我和阿基姆·阿基米奇的接近,是由于当时我处于绝望中,在最无聊、最烦闷的时候,除了他,我什么人都不能依靠。

在上一章中,我试着把我们所有的人进行分类,但现在,在我记起阿基姆·阿基米奇的时候,我想,我们还可以添上一类。而他是这类中的唯一一个。这是一类全然冷漠的罪犯。完全无所谓,那就是觉得监狱内外生活都是一样的那类人。我们那里当然没有,也不会有这样的人,但阿基姆·阿基米奇似乎是个例外。他甚至还在狱中找到了一份工作,好像要长期在监狱里生活下去一样,他周围的床垫、枕头、器皿都安排得那么整齐,那么牢靠,那么具有永久性。临时野营式的生活从他身上是看不见的。他在监狱里还要待很多年,但我怀疑他甚至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如果说他安于现状诚然不是发自内心的话,也许是出自他顺从的天性吧。然而,这两者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他是一个好人,起初甚至给了我一些建议,帮助我处理一些生活上的事务。但有时,我得承认,他反而把无数的烦恼加诸到我身上。尤其是在初期,进一步弄糟我本来已经非常烦闷的心情。我是因为内心的痛苦才和他说话的。渴望能听到一些至少是有活力的话语,哪怕是苦恼的,哪怕是不耐烦的,哪怕是愤怒的话语。我们可以一起对命运说些抱怨的话,但他保持沉默,只是一心做他的灯笼,或者说些别的,如某年他在军队里受过师长的检阅、师长的名字和父名、他对那次检阅是否高兴、还有什么给前哨的信号改变了等等。他的声音非常平淡、稳重,像涓涓滴水在流动。他甚至告诉我他在高加索地区荣获圣安娜勋章的时候也完全没有兴奋的神情。只有在那一刻,他的声音才变得格外郑重,在说到“圣安娜”三个字时他的语调放得更低了,甚至低到让人感到神秘的程度。他说:“神圣的安娜是个谜。”三分钟后,不知何故他又变得特别沉默……在第一年里,我常常会突然愚蠢到莫名恨起阿基姆·阿基米奇,默默地诅咒自己的命运,因为是命运把我和阿基姆·阿基米奇的床铺头靠头地放在一起。通常一个小时后,我就会为此责备自己。但这只是在第一年里,往后我和阿基姆·阿基米奇相处得很好,我经常为以前的愚蠢感到羞耻。我记得,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

除了这三个俄罗斯人以外,我在监狱时,前后有八个贵族到过我们这里。我和其中几个很熟,有过很短暂的快乐相处。但即使是他们当中那个最好的人,也是显得很病态,很冷漠,令人难以忍受。其中有两个,我最终停止和他们谈话。他们之中三个人有些学识:Б-斯基、M-斯基和老头Ж-斯基,老头以前在某地教过数学,是一个很杰出的大怪物。虽然有学问,但胸襟极其狭窄。相当不同的是M-斯基和Б-斯基。我和M-斯基从初次见面起就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从来没有吵过架,我很尊重他,但我永远无法喜欢他、仰慕他。他是一个多疑且凶狠的人,但他自我控制得非常好。我不喜欢的就是他那种控制的技巧,感到他从来不会向任何人暴露他的心灵。不过,也许我是错的。他有着刚强的性格和高贵的气质。他与人打交道时,甚至带着那种耶稣会士[15]的灵巧和谨慎,显露出他隐秘得很深刻的怀疑主义。他的灵魂在为这种怀疑和信仰的双重性而痛苦。因此,他没有坚定的信念,只有一些特定的信仰和期望。然而,尽管他具有这种世俗的灵活性,但他对Б-斯基和Б-斯基的好友T-斯基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Б-斯基患有肺病,个性急躁、紧张,但实际上是很善良、慷慨大度的人。他的烦躁不安,有时到了极端任性的程度。我无法忍受这种性格,就和Б-斯基分手了,但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他。

我和M-斯基也没有吵过架,但是也从来没有爱过他。我和Б-斯基分手时,也不得不离开了T-斯基,他就是我在前面的章节中讲到我们的要求时提到的那个年轻人。这是很可惜的。T-斯基虽然没有学识,但是为人善良、勇敢,外貌年轻漂亮。他是那样爱戴和尊敬Б-斯基,对他太敬畏了。谁和Б-斯基分手,他就立即把谁认作是自己的敌人。他之所以与M-斯基分手,看来也是因为Б-斯基的缘故,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之间的裂痕才渐渐弥合。但是,他们精神上都有些毛病,暴躁、易怒、多疑。毋庸置疑,他们很痛苦,比我们还要痛苦。他们远离家乡。有几个人被判了长期徒刑,十年、十二年。最重要的是,他们带着偏见看着周围所有的人,他们看到只是囚犯的残酷,他们不能也不想在囚犯身上看到任何好的特点,看到人性善的一面,然而这也是很清楚可见的。环境和命运的力量给了他们这个不幸的视角。狱中的烦闷显然使他们痛苦窒息。他们对切尔克斯人、鞑靼人和伊萨·弗米奇都很善良友好,但嫌恶地避开了其他的罪犯。只有斯达洛杜博夫斯基村里来的那个老人博得了他们完全的尊重。有趣的是,我在监狱期间,没有一个囚犯责备他们的出身、信仰和他们那种思维方式。这和我们普通人如何看待外国人也是一样的,尤其是德国人。虽然是非常罕见的。对德国人只是一笑置之,在普通俄罗斯人的眼里,德国人是极其滑稽的。囚犯们对那些波兰贵族倒是十分尊敬,甚至远远超过了我们俄罗斯贵族。他们从来不去触犯他们。但是我看波兰人似乎并不在乎,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点。

我在一开始提到过T-斯基。当他们从第一个驿站被押送到我们这座监狱来的时候,Б-斯基健康状况不佳,是T-斯基背负着他走完了整段路程。他们首先被送到了尤戈尔斯基,他们被告知,那里比我们这里更好。但他们三人已经和其他地方的流亡者通过信,天真地相信一定要到我们的城堡来,这样他们可以离我们的上级主管当局更近一些。在他们到来之前,M-斯基孤独一人,一开始也是很烦闷的。

第三个是我的朋友,Ж-斯基。他是我提过的那个总是向上帝祈祷的老人。我们所有的政治犯都是年轻人,其中有一些非常年轻,Ж-斯基才刚刚过了五十岁。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但有些奇怪。他的同伴Б-斯基和T-斯基很不喜欢他,甚至不跟他说话,在背后谈论他,说他固执并且爱说废话。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这样说是否正确。在监狱里,在任何这样的地方,那里的人是被强迫生活在一起的,是被剥夺了自己的意志的。我认为,他们比在外面更可能争斗,甚至互相仇视。很多情况促成了这样的状态。然而,Ж-斯基确实相当沉闷,心情或许也是不愉快的。他的伙伴们也与他处得不太和谐。虽然我从来没有和他吵过架,但也不是特别合得来。他似乎对他的数学专业很精通。我记得他一直努力用一种半俄罗斯的语言向我解释他们自己发明的天文系统。有人告诉我,他曾经出版发表过他的理论,但让学术界忍不住嘲笑他。我想他的精神状态有些轻微的毛病,他整天跪着祈祷上帝,因而赢得了整座监狱对他的尊重,直到他死为止。他得了一场大病,住在医院里,在我的眼前死去。他刚开始来到监狱的时候,他与少校之间发生了一段故事,从那时起他就开始赢得了囚犯们的尊重。在从尤戈尔斯基到监狱的路上,他们没有被剃头,头发和胡须长得像杂草一样,就这样,他们被直接带去见了少校。少校对于他们破坏狱规极其愤怒,其实这并不是他们的错。

“他们这是什么样子!”他吼道。“简直是流浪汉、强盗!”

Ж-斯基对俄语知之甚少,他以为少校在问他:“他们是谁?是流浪者,还是盗贼?”于是他回答道:“我们不是流浪汉,我们是政治犯。”

“啊!你竟敢这么无礼!”少校怒吼道。“把他送去警卫室!一百鞭,立刻,立刻!”

老人被处罚了。他毫不争辩,躺在鞭子底下,咬紧牙关,遭受了笞刑。他没有发出呼喊或呻吟,身子一动也不动。与此同时,Б-斯基和T-斯基正好走进监狱里。M-斯基在门口等候他们,直接扑向他们身上,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少校的残暴手段震惊了他,他把Ж-斯基的事情告诉他们。我还记得,M-斯基告诉我:“那时我……我简直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浑身发抖、发烧。我在大门口等着Ж-斯基。他应该直接从受刑罚的执刑室里出来。突然间门打开了,Ж-斯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的嘴唇颤抖着,从聚集在院子里的囚犯中走过,没有看任何人一眼,走进牢房,一直走到自己的铺位上,一句话也没说,跪了下来,向上帝祈祷。犯人们已经知道有一个贵族受了刑,他们感到惊讶,甚至有些感动。当我一看到这个老头,”M-斯基说,“他满头灰白,他的妻子和孩子全留在家里。我看到他跪在地上,在受了可耻的惩罚后向上帝祷告,我立刻跑到牢房的后面,两个小时内,我似乎失去了知觉,失去了记忆,恍恍惚惚,我好像疯了……”从那时起,囚犯们便开始非常崇敬Ж-斯基,一直对他很尊重。他们崇敬的是,他在鞭子和棍棒底下连一声都没吭。

但是,实际上这个例子并不能反映当局在西伯利亚是怎样对待流亡贵族的,不管这些流亡贵族是俄罗斯人还是波兰人。这个例子只是说明,你有可能遇到一个极其凶残的人,当然,如果这个凶残的人是某处一个独当一面的高级长官,而碰巧他又特别不喜欢一个被流放的囚犯时,那么这个囚犯的命运就会是非常糟糕的了。

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西伯利亚的最高当局对于被放逐的贵族的态度是很清楚的,甚至在某些情况下,试图给他们一些比普通百姓更宽松的环境,这样也就决定了所有其他长官的态度。原因是不言而喻的:第一,这些高级长官自己也是贵族;第二,曾经发生过贵族不服鞭打,甚至攻击行刑者的恐怖事件;第三,我想,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很久以前,大约三十五年以前,突然有一大群俄罗斯贵族被放逐到西伯利亚。那些贵族非常自尊,行为非常检点,在当地建立起良好的声誉,以至于官方对于出身高贵的罪犯采取了与众不同的处理方法,从那时起就一直是个不成文的规矩,成了习惯,从来没破例过。因此他们的下属也看着上司的眼色,按照老习惯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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