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银色螳螂把我的马丢在地上,吐出它的头。卡茜亚立时挣扎着站起来,拖着我避开。我们所有人一时间都被吓蒙了,马雷克王子大叫一声,把号角掷向银色螳螂的头。他拔剑出鞘。“冲啊!让法师们站到后排!”他大吼,纵马上前,挡在我们和那可怕的怪物之间,向它劈砍。他的剑在对方甲壳表面划过,削下一个长长的透明条,像给胡萝卜削皮。
战马们证明了它们等于同重量白银的价值:它们现在丝毫不慌张,完全不像普通牲畜那样,而是人立起来,又踢又踹,大声嘶鸣。它们的蹄子击打在螳螂身上,发出空洞的声响。士兵们在我和卡茜亚周围组成松散的环形阵线,龙君和鹰爵驻马于我们两侧。所有士兵都用嘴咬住缰绳,其中一半拔剑向外,组成一堵利刃之墙保护我们,其他人则忙着先把盾牌备好。
那些螳螂怪从林中出来,想要把我们包围。在密林下稀疏的点点阳光里,它们还不容易被看清,但已经不是无法察觉。它们并不像树人那样行动缓慢迟钝,而是四足并用,走起来相当轻巧,两只大前爪上的镰刀在空中微微颤抖。“苏伊塔、利肯,苏伊塔、朗!”鹰爵大叫,召唤出白热的烈火,他在龙君石塔上用过的那种。他把火焰像鞭子一样甩出去,卷住第一只螳螂的前爪,而它当时正摆开架势,想要再击杀一名战士。鹰爵拉紧火焰长索,就像牧人紧拉一头不驯的小牛,那螳螂被迫上前,火焰触及甲壳的地方,发出刺鼻的焦臭味,有浅浅的白烟升起。螳螂失去平衡,可怕的口器在空中乱咬。鹰爵把它的头也缠入火焰索,一名士兵挥剑猛砍它的头。
我本来没抱什么希望:在山谷里,我们平常的斧头、刀剑和镰刀几乎连树人的油皮儿都伤不到。这把剑却神奇地砍进去好多。壳质碎片迸飞,另一侧的士兵用剑尖刺进头胸连接部。他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剑柄上,将敌手刺透。螳螂甲壳碎裂的声音,就像螃蟹被折断了腿,它的下巴松弛下来。绿色体液从它体内喷到剑身,热气腾腾,一个瞬间,我看到符文在热血中放出金光,但很快就隐没在钢铁中。
但就在那只螳螂死掉的瞬间,它的整个身体向前栽倒,冲开人墙,差点儿撞到鹰爵的马。另一只螳螂向这个缺口冲过来,直奔鹰爵,但他单手握紧缰绳,让马儿稳住不要后仰,然后收回火焰鞭,一下子抽在第二只螳螂的脸上。
我和卡茜亚一起站在地上,几乎看不到别处的战斗。我听见马雷克王子和雅诺斯卫队长大声鼓励士兵,还有金属武器刮到甲壳的刺耳声音。周围一片混乱喧嚣,变故快到让我喘不上气,更无法思考。我抬头茫然地看着龙君,他在尽力控制自己受惊的马儿。我看他张口喊了声什么,踢开马镫。他把缰绳丢给一名士兵,他的战马胸口受伤,已经倒地不起,龙君步行来到我们身边。
“我应该做什么?”我大声问他,同时无助地搜寻可用的魔法。“穆兹托尔——”
“不!”他大声喝止我,声音盖过了周围的喧嚣,他抓住我的胳膊让我转过来,面对林心树。“我们来的目的是救出王后,如果耗尽精力打赢一场无谓的战斗,最终还是白白牺牲。”
我们本来是在躲着那棵树的,但螳螂怪们正把我们逼向大树,促使我们都站到了树枝下,那些果实的刺鼻气味直冲喉咙,树干粗大得吓人。我从没见过这么大棵的树,即便是在最茂密的森林里,而且,它的个头还透着一股邪气,就像是盛满了鲜血的肿胀皮袋一样。
这次,简单靠威胁怕是难以成功,就算我能集聚足够的怒火召唤弗米亚:就算是为了救出这么巨大的一棵林心树,黑森林也不会放过王后这样的战利品,尤其是它知道我们事后净化她时,还能杀死这棵树。我无法想象能把这棵树怎么样:它平整的树皮闪耀着金属一样的冷光。龙君也眯起眼睛看着它,一边做手势,一边小声念咒语,但即便是在跃动的火焰烧到树干之前,我也本能地预感到这招没有用。而且我猜想,即便是士兵们有魔咒加持的刀剑,怕也无法伤及这棵树一分一毫。
龙君一直在尝试:破碎咒、开裂咒、冰咒和闪电咒,虽然周围的战斗如火如荼,他还是有条不紊。他在寻找对方的破绽,凯甲上的缝隙。这棵树却抵挡住了一切冲击,而且它果实的臭味越来越刺鼻。又有两只螳螂怪被杀死,四名战士丧命。有东西滚到我们脚边,卡茜亚闷声惊叫,我一低头,就看到了雅诺斯卫队长的脑袋,他清亮的蓝眼睛还是那样凝重专注。我赶紧避开,不小心双膝触地摔倒,突然感到恶心又无助:我吐在了草地上。“现在别添乱!”龙君对我吼,就像我有办法不吐似的。我以前从没经历过战斗,至少不是这种战斗,这种屠杀人类的可怕情形。他们像牲畜一样被宰杀。我手脚并用撑在地上哭泣,眼泪滴落进泥土里,然后我伸出双手,抓住身边最粗壮的树根,喊起来:“基萨拉,基萨拉,维兹。”声音像在吟唱。
那树根在扭曲。“基萨拉,”我继续说,一遍又一遍,大颗大颗的水珠慢慢积聚在树根表面,从里面流出,聚集到被我眼泪打湿的地方,一颗一颗接一颗。那潮湿处渐渐扩大,成了我两只手之间的圆圈,就连最细小的裸根都开始向外渗水,收缩。“图勒琼、维兹。”我说,声音轻微,像在说服,“基萨拉。”那些树根开始在地上翻滚扭动,就像肥大的爬虫,其中的水分越来越多地被挤出来,汇成了涓涓细流。我两只手之间有了些湿泥,潮湿范围扩大,泥土被水从树根表面冲开,更多的根系暴露出来。
龙君跪在我身边。他开始唱一首咒术之歌,我听起来略有一点儿熟悉,像是很久以前听过的:那是绿瘟之年之后的春天,我记得,他来帮助农田恢复。他给我们带来了斯宾多河的河水,通过自动掘好的水渠,引到我们火焚过的焦渴田地里。但这次的水渠,是从林心树引向别处,随着我的吟唱,水不断从根系中丧失,又被水渠引走,树根周围的地面干燥如沙漠,湿泥开裂成尘土和细沙。
卡茜亚抓住我们两人的胳膊,险些把我们一起拎到腾空,带我们跌跌撞撞向前逃。我们在树林里丢下的树人已经冲入空地,好大一群:就像一直在等着伏击我们似的。有只银色螳螂怪丢了一条腿,还是继续进攻,它左右快速移动,一有机会就把长矛一样的尖爪直刺过来。
雅诺斯曾经担心的马儿们,现在几乎全死光,或者逃走了。马雷克王子徒步作战,跟十六名战士并肩迎敌,他们盾牌相接组成围墙状,鹰爵还在他们身后,不断抛射火焰魔法,但我们在节节败退,越来越接近树干。林心树的叶子在风中瑟瑟作响,声音越来越大,可怕的低语声持续不断,而我们也几乎被逼到树干旁边。我深吸一口气,结果却几乎马上再次呕吐,那果子实在太臭。
一只树人试图绕过防线侧面,伸长脑袋来看我们,卡茜亚从地上捡起一把剑,那是阵亡士兵丢下的,她疯狂挥击。剑刃击中树人身体一侧,带着树枝折断声劈过它的身体,它像抽搐的柴堆一样倒下。
龙君也被臭果实熏到,在我身边连连咳嗽。但我们还是重新开始念咒语,极力回击,又从根系里抽出更多水分。在靠近树干的地方,那些较粗的根一开始极力抗拒,但我俩联手的强大魔力还是把它们的水分吸取出来,甚至吸干了土壤中的水,整棵树周围的地面都开始干裂。它的树枝在颤动:水分开始沿着树干倒灌下来,形成绿色水珠流失。树叶开始干枯,从我们头顶纷纷凋落,我听到一声可怕的尖叫:那只银色螳螂怪又把一名士兵从阵线中抓走,这次它没有杀死他,而是咬掉了他握剑的手,然后把他丢给了树人。
树人抬手从树上摘下果实,把它们硬塞进被俘士兵的嘴里。他还试图尖叫,但已经很难发出声音,树人继续迫使他吞下果实,强行闭上他的嘴,果汁从他脸上流下,他整个身体弓起来,在树人手中扭动不息。它们把他倒吊在土地之上。螳螂用爪子尖头刺穿他的喉咙,血从伤口涌出,雨点一样灌溉着树根下的焦土。
大树战栗,发出叹息声,细细的血线流过根系,消失在银色树干里。我吓得直哭,眼看士兵脸上越来越没有血色——有把飞刀刺穿他的心脏,是马雷克王子掷出的。
我们施法的大部分成果都被抵消掉,树人把我们四面包围,它们等待着,显出十分饥渴的模样:士兵们被驱赶到狭小的空间里,气喘吁吁。龙君低声咒骂。他转身面向大树,用了另外一种魔法,这个我见他用过,上回是制造药瓶。他现在用上这招,手伸进我们脚下开裂的沙土中,开始拉扯出粗细各异的玻璃丝和玻璃柱。他把这些东西暴雨一样抛向暴露的根系和落下的叶子。我们周围开始燃起小小的火苗,冒出浓雾一样的烟。
我浑身发抖,被血腥和恐惧搞得晕头转向。卡茜亚一只手持剑,把我挡在身后,尽管她也满脸泪水,但还在尽力保护我。“小心!”她大喊,我回头时,看到龙君头顶一根粗大的树枝突然折断。它重重砸在龙君肩膀上,他向前栽倒在地。
龙君本能地抱住那根粗树枝,放下了手中的玻璃索。他想要用力把树枝推开,但大树已经在抓他,树干在他的两只手周围生长。“不!”我大叫,伸手去拉他。
他极力挣脱一只手,代价是另一只手完全被固定,银色树皮一直裹到手肘,树根像鞭子一样从地底蹿出,缠住他的一条腿,把他拖向树干。它们在拉扯他的衣服。他单手抓住腰间的小袋,扯断系绳,把一个东西塞进我手里。那里面汩汩作响,小瓶子发出紫红色光芒。是火焰之心,有一达姆[1]的样子。他摇我的胳膊:“现在动手,你这傻瓜!如果它把我吞噬,你们就都死定了!烧了它,然后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