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打开的声音过响,雷霆万钧的,犯人们都纷纷起立,只有梁夏不动。
狱警喊:“6199,6199!”
梁夏站起身。狱警对他招手。
这算什么?提审似乎没必要,像他这么配合的犯人大约不多:一审死刑判决并不上诉,只等高法核准后执行。
狱警态度比往日和善,梁夏走出牢房时,狱警笑问:“你认识丁局呀?”
梁夏摇头。
狱警带梁夏到提讯室。里面坐着个四十来岁的陌生警官。狱警对警官敬礼,警官示意狱警离开。
等房门关闭之后,警官起身来到梁夏面前,他端详着梁夏的脸,同时缓缓在梁夏面前踱个半圆,稍稍停留片刻后,警官把那个半圆继续划下去,绕梁夏缓缓转了几圈,最后他停在梁夏面前。警官神情复杂,他似乎痛苦,但又有些喜悦,那完全不是执法者对罪犯的神态,他甚至比张局长还令梁夏感觉熟悉。他像是个久别重逢的故友,身上有熟人才具备的亲切,可梁夏并不认识他。
警官抬起双手,扶住梁夏肩膀,兄长般温暖的眼神直视他:“我是丁正阳。二十年啦,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丁正阳按梁夏坐下,他的语速快了些:“还记得提石恩和吗?”
提石恩和。莫干伞。
那间电影院附近的小派出所,那个给梁夏泡面的小民警。
梁夏想拍脑袋,可是手铐撞到脸,让他停止了动作,他很高兴:“原来是你呀!这些年你干得这么好。我记得那时候你刚从警校毕业,还在实习呢。”
“是啊,幸亏你的帮忙,我一出手就破了个大案,要不是你,我现在也未必能发展得这么顺利。我这些年一直想找机会谢谢你。前两天,宋州长来找我,说你是他女儿的朋友,让我帮忙,看这案子有没有改判的可能。我就和老宋去了高法,调出卷宗一看,你不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小孩吗!这案子你怎么不上诉啊?故意杀人罪也不是都一棍子打死,具体情况要具体对待,你属于过激杀人,有改判的可能,比如死缓,或者有期。你没前科,社会口碑还是不错的。对了,东新村的村长带头,给我送来一封好几个村子村民们的签名请愿书,请愿书签了好多份,不仅我这有,中院、高法都收到了,就连省委省政府他们都送了。你在基金会的时候为他们做了不少实事,这些我们审判的时候都要考虑到。现在你重新给我说一遍案发过程吧,尤其是细节要多提供,这在量刑的时候至关重要。高法那边我还是能说上话的。不过时间已经很紧了,最麻烦的是正赶上严打,但应该有希望。”
梁夏垂下头,没有立即开口。丁正阳给他倒了杯茶,问,你抽烟吗?梁夏摇头。丁正阳自己点燃一支,吸了两口,说,你也抽一根吧,别紧张,老鲍有很多前科,又是在逃期间犯罪,他比你可严重得多。
梁夏凝视丁正阳,现在他依稀看出二十年前那个年轻的轮廓来了。
二十年前,穷途末路的梁夏投入小民警怀中大哭,小民警搂着他安慰:好了好了,男子汉大丈夫。梁夏裹了满头纱布,在派出所沙发上过夜,小民警脱下警服给他盖在身上。
那时候梁夏鼓起勇气问:警察叔叔,要是抓住,你有好处没?小民警回答:有啊,我就立功了!提供线索的也立功了!有荣誉呀!我将来分的单位可能也会比较好吧。
小民警现在的单位真好。他现在的荣誉也真是多。
梁夏百感交集的,戴着手铐的双手端起茶杯不大方便,他低下头,吹开堆得严严实实的茶叶,茶水太满,有几滴飞了出去,滴在不锈钢铐圈上,将铐圈洗得锃亮。
“死刑我不上诉。如果死缓,或者无期我会上诉。”梁夏说,“因为要是那样的话,我就见不到我两个兄弟了。有期也一样。”
丁正阳保持沉默。梁夏知道他很惊异,他怎么会懂呢?梁夏说:“我是孤儿,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都说血浓于水,可我毫无概念。这辈子我最看重就是两个异姓兄弟。他俩不讲任何条件,什么也不图的对我好,但是他们都死了。我这人从来就没安全感,这两个兄弟去世以后,我才发现这么多年,自己是靠着他俩才活过来的,除了他俩,没人真正爱过我,也没人真正需要过我。他们不在了,我这辈子也就过完了。人活一辈子,幸福只在于有人爱你。我不习惯先爱别人,因为我一无所有,所以总希望别人能给我点什么。可我是男人,没有人会平白无故给男人什么东西的。世上最理解我的就是这两个兄弟,他们用了我最渴望的方式来让我快乐。他们做到了。只有没经历过这些的人才会说,活人不能成天念着死人,要抬头看未来,好好过自己的生活。这些话对我来说不适用。”
丁正阳说:“没事,你随便说吧,想说什么都可以。就当聊天好了。”
茶真香。可茶叶略多了点,因此苦味较重。宋般若外婆家的三道茶,头苦、二甜、三回味。似乎到了回味的时候。没想到这么快,没想到未来这么短。喝得太猛,烫到舌头,梁夏张开嘴,看上去像在笑。而他也确实笑了。
“我欠别人挺多的。细数起来,自己都害怕,人要真有来世的话,我怎么还得了。” 他说,“感谢阿普奶奶收留了我,让我有个免费的栖身之所;感谢艾北帮我偷试卷,让我有机会读书;感谢宋般若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那个好奇但不是嘲笑的眼神,让我发觉女孩子的可爱;感谢电影院门口不知名的阿姨,送我到派出所;感谢派出所的小民警,丁局,感谢你让我生平第一次立功,拥有了5000元财富;感谢这5000元,让我念完中学;感谢苏杭,让我进入大学;感谢上我当的老科长,让我开始成为富人;感谢菱角,让我免于那次牢狱之灾;我甚至感谢老鲍,让我知道该怎样去保护女人。
我早就说过,当觉得足够了,就可以离开。我想我的两个兄弟。我想念和苏杭在一张床上睡觉的夜晚;我想念和艾北喝早茶的清晨。没有苏杭,我不会知道什么是高贵;没有宋般若,我不会知道什么是忠贞;没有艾北,我不会知道什么是温暖;没有菱角,我不会知道什么是信任。
《Amazing Grace》这歌你听过吗?中文名叫《天赐恩宠》。这些天我睡不好,所以有时间想很多事,我发现,就连我这样的孤儿,都拥有很多东西。我没道理再保持那颗充满愤恨的心,我要的,我得到了,我没要的,我也得到了。我总得为这世界做点什么吧?还有,我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总是拼命想得到认可,想被夸奖,想出人头地。也该为自己活一次了。就容忍我自私一回吧。死刑对我很公平,我没有异议。回头想想,什么遗憾也没有。二十年了,这两个兄弟,他们一直是我的拐杖。我天生是个残废,没有拐杖,我一步都走不了。我已经三十多啦,学不会怎样独自活下去,如果硬要学,我怕我到头发白了的时候,都因为学不会而自卑和痛苦。另一种可能就是,我会寻找新的拐杖,找到也好,找不到也好,都是多余的烦恼。但如果现在离开,我很快乐。你要是肯帮忙的话,就维持原判好了,不知道能不能申请注射死刑?我想留个全尸。”
丁正阳将烟灰缸推远了些,双手相握搁在桌面上,他静静看了梁夏一会,说道:“从警二十年,我死了无数兄弟。逢上节假日,我就给孤儿寡母们开联欢会,一来一大批,都乐呵呵的。死刑犯执行前,老婆孩子还能见最后一面,我的兄弟们有的连尸首都找不着。印象最深的,是我兄弟的老婆孩子被黑社会抓去扒皮,录了全过程,把光盘寄给他。我这个兄弟到现在还活着,就是没打算再结婚生孩子。我说这个不是要劝你,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成天在生生死死里打滚,早就看淡了。我想说的是,活着能做更多的事。你还年轻呢,坐几年牢出来,继续为社会服务,何必着急去死。”丁正阳身体往前探,梁夏在他脸上重又看到当年小民警的温情,丁正阳问:“你看我变了没有?”
“都过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变。但你怎么变都是我心目中的好人。”梁夏说,“你起点就端正,二十年前你能对一个被拐小孩那么好,我就觉得你会有好报的。”
“做纯粹的好人成本太高了。不过规则能够让多数人成为普世价值中的好人。人在社会上滚,往正确的目标走,有时候全用正当手段是不行的。我们多少年的传统,看结果不看过程。其实过程的意义,要远远超越结果的意义,结果的意义是由过程赋予的。可惜大家对结果的重视,远远大于对过程的反思。所以现在你就说我是好人。我认为你更是好人,因为我看过程,不全看结果。”
“杀人偿命是应当的。老鲍再坏,我也没资格不让他活。自首是最体面的自杀方式,所以我投案。我并不是因为觉悟高。其实,当时我完全可以不杀掉老鲍,报警就没事了,不仅没罪还有功。但我没报警。你说我属于过激杀人,就前因来讲确实没错,但在杀人那一瞬间,我并不激动。我和老鲍结仇很久了,早就料到会有图穷匕见的这天。如果不判死刑,坐牢那么久,没法去看我两个兄弟,睡也睡不安,失眠很难受的。这种日子,你们说是洗心革面,对我来说比死严重得多。” 梁夏说到这里,呼出口长气,呼吸扰乱了烟雾的漂移,在他脸上形成云海般翻滚的轻浪,令深邃的五官生出几分空灵,“我特别喜欢一句话,相信你也喜欢。”他停顿了片刻,等丁正阳全神贯注聆听时,才逐字逐句的说:“公平和正义,比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