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珍也明白家里即将发生什么事,见两面这样,急哭了:“凉面,快想想法子啊,我们要怎么办啊?”
凉面哭着说:“能有什么法子,到处都在死人,只能怪我们生在这样一个豺狼当道的时代啊。”说着也已满脸泪水。
当晚半夜,就听大个娘在屋里哭着大叫:“凉面他爹……凉面他爹……你醒醒啊,你怎么就去了啊……”
大个在外面说:“娘,开门啊,你开门啊!”
但他娘却在里面说:“凉面,你听娘的,你爹去了,赶快叫人来趁夜抬上山吧,别传了孩子啊……快去啊!”
阿珍一听叫了一声“爹”,就大声哭了起来。红云红广也知道爷爷不在了,都下来搂着妈妈哭个不停。凉面没办法,只好边哭就边往外走去,他知道,尸体不能在家停放长了,那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呢,他叫了两个邻居,再去找了专门抬人的,用两张席子把父亲裹了,用一块门板就抬着父亲上山了。阿珍本想跟着去,凉面不让,让她在家好好领孩子。其实大家都明白什么意思,但谁也不敢把话说破了。大个和几个人轮换着抬着父亲向山里走去,只有大个妈妈一路哭着跟着。
一路上并不只有他们,人们凭借着微弱的手电筒光,也有向山里去的,也有下山来的,只听到脚步声,没有说话的声音,不时也夹杂着几声哭声,不分点的,狗的狂吠声也在空中回荡。风吹着树林发出阴森森的声音,偶尔一声野猫的叫声,听的叫人汗毛都竖了起来,大个娘踮着小脚,跌跌撞撞跟着,走到半山腰就一路吐起来,但她故意隔了大个他们一大截,以免大个看着难受。
几个人找了块空地,把大个父亲放在一边,就开始挖坑。这时,天已微亮。四下一看,都是新垒的新坟。一半天,大个娘才踉踉跄跄地到了,一坐下就站不起来了。
大个看着哭了:“娘,你怎么了?”
大个娘看着他凄凉地说:“大个,我……我也不行了,没……没敢告诉你,我这……这就要和……你爹去了,你就……就挖个大坑,把我和你爹埋……埋在一起吧。”声音断断续续的,越来越小。
几个人听了,都心里发堵。大个实在撑不住了,跪在上,使劲捶着地说:“这是什么世道啊,怎么专跟我们老百姓过不去啊?老天啊!”说着,大哭起来,声音却因过度悲伤而气阻,其他人也边挖着坑边流着泪。
大个娘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说:“大个,人总……总要死的,好……好活着,别……别怪老天。不光……不光老百姓啊!每天……每天那些打鬼子……打鬼子的兵要……要死多少啊!就是当官的……当官的遇着了,也躲……躲不过这劫,听……听娘的,带着……带着孩子阿珍好好挨过……挨过这关,日本人走……走了,你们就……就会好了。”
正挖坑的人也挖不下去了,有的也大声哭起来。
凉面娘看着他们说:“你们……你们别哭,人……人还没……没个死吗?我……我……谢……谢……”话没说完,就断气了。
大个跪着,头埋在地上:“娘啊……娘啊……爹……”他再也起不来了。
人世间的惨剧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们都看遍了,但还是没见过这样的惨剧,坑还没挖好,大个娘已经气绝了,她是来的时候就想好了,要和大哥的爹埋在一起的,她就这样看着别人把埋自己的坑挖好了。
几个人把大个拉到一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把坑慢慢扩大了,最后从大个爹的席子理抽了一张出来,把大哥娘裹了,就一起埋了。可能她的尸体还温热着,但他们只能这样做了,他们心里害怕,只是他们也不能开口说出来。大个在旁边看着整个过程,心好像被什么撕得一块块的,疼的扭在了一起,脑子却好像死了,空了。等一切好了,地上高出了一个小土堆,他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最后,他被几个人差不多是架着下了山。
一一
傍晚,红彩在家吃完饭,收拾好后,特意拿了几样点心来看爷爷奶奶。
空气中漂浮着一种腐臭的气息,街上没有太多的行人,天空中不时传来一两声乌鸦凄凉的叫声,哭声也不断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响起,虽然天还大亮,却到处显得阴森可怖,红彩加快了脚步。
老远看见自己家门头上挂着一朵用白布扎的花,长长的白布条垂在大门两边,红彩的心就“咯噔”一下往下掉。直觉告诉她,家里出大事了。一进门,就看见妈妈和红云的左臂上都带着孝,正在院子里边哭边用开水烫洗一些被褥,院子里已经晾了一些东西在铁线上。她刚叫一声:“妈……”阿珍就一把搂住她嚎啕大哭起来。
红彩也吓得抱着阿珍哭,边哭边叫着:“妈……妈……”红云在旁边拉着阿珍的衣袖也跟着哭了起来。
红彩边哭边问道:“妈,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其实她心里隐约已经猜到了家里发生的事情,只是还不知道到底谁出事了,但她还是不敢相信。
阿珍大声哽咽着道:“红彩……红彩啊……爷爷,奶奶没了。”说完又大声哭了起来,
红彩看见爷爷奶奶的屋子门关着,门头也挂着一朵白布扎的花。一些白色的烟雾从门缝里往外冒出来。这是阿珍找了些艾蒿来烟熏屋子,穷人的土法子,据说这能去除病菌。她手里的点心一下就掉地上了,过去拍着扣着的门哽咽地说:“爷爷……奶奶……你们怎么也不见我一面就走了啊……”她想着爷爷拖着一条腿和他们一起讲故事的摸样,想着奶奶为她和红彩缝书包的样子和在家里忙出忙进的身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种锥心的疼痛,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一些邻居早就知道了她家发生的惨事,在外面听着,也陪着流泪,有的人摇头,有的人叹气,还有一些人在小声说着凉面家发生的事情的经过。但天天都有这样的惨剧在发生,他们也不敢走进凉面家来安慰以下这一家老实人。不是世态炎凉,人情淡薄,实在是病魔蔓延得让人望而变色,也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他们对凉面的同情了。
阿珍对红彩哽咽着说:“红彩,进屋看看你爹去……”,他再也说不下去了。红彩这才又紧张地赶紧进爹妈屋里,去看凉面。
进了屋,只见凉面直僵僵地躺在床上,红广小声哭着陪在床边。红彩又一下扑到床前:“爹,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凉面两眼失神地睁着,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他的嘴蠕动了两下,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红彩看凉面一下变成这样子,“哇”一声就大哭起来,红云红广也跟着哭出了声,阿珍在外面听着,愣愣地站着,哭得更伤心了……
一会阿珍进屋来,忍住哭,把红彩拉了起来。她心里有一个巨大的阴影,不知道这个家里还会有什么悲剧发生,她不敢说,但她必须要说。凉面还是和红彩刚进来时一样,直僵僵地躺着,浑身发抖。
阿珍看着凉面,想着以后的生活,心里一阵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