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听到这句话,一瞬间就明白了她话里隐藏的意思。他额角骤然跳了跳,玉白的面颊顿时泛起一抹绯红,微微蹙起眉头,咬着牙轻声道:“你……”
戚玉霜顿知自己失言了。
周显这在礼仪丛中养大的圣贤君子,恐怕从小不近半点市井之言,陡然听到她这话,必然心中恼了。
她有些尴尬,仿佛是不小心在未通人事的妹妹面前说了荤话一样,瞬间感觉有些讪讪,一时间不知道补救些什么好。
周显可是她义弟,她怎么能在个孩子面前说这种成人的话题,真是真是……
周显看着戚玉霜难得有些不好意思的神色,脸上的红晕却反而渐渐消退了。他乌黑的瞳孔水润清亮地凝视着她,突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戚玉霜见他笑,知道他没有介意,这才放下心,想到刚才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尴尬场面。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沉闷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戚玉霜与周显双目对视,都没有收住,嘴角浮现出忍俊不禁的笑容。
周显微微靠近戚玉霜,他清润的嗓音,在这一刻带着一丝低醇的笑意,轻轻地响在戚玉霜的耳边:
“玉霜,我不是个孩子了。”
他音质如同玉石交撞,泛起让人心中酥麻的淡淡磁性,语调缓慢,尾音上扬,如同一根蓬松的鸟羽,轻轻在戚玉霜的心上挠了挠。
戚玉霜忽然无端地感觉脸颊有些发热起来。
不知是雪狐金呢的大氅太过暖和,还是策马行路,身上泛起暖意。戚玉霜突然觉得,周显这小东西,好像靠得也太近了。
他如今已经长成青年人宽肩窄腰的身形,兼之两人都坐在马上,周显靠过来的时候,身形为她挡住了旷野上吹来的寒风,仿佛形成了半面围山,带着一点隐隐的压迫感,将她笼罩在其中。周显身上的凤尾竹气息也浮动恍惚地萦绕着,清冽幽静,忽远忽近,让人难以捉摸。
若是按照她往常的性子,在此时,定然会毫不客气地打趣回去:“那殿下小小年纪,又置办了几房爱姬美妾?好不怕羞。”
但在这时,她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口。仿佛一旦说出,眼下的氛围就会隐隐变了味道,转向另一种她潜意识里不想看到的局面。
据她所知,周显自小爱惜清誉,从不近女色,这在朝中是人所共知的。这也是京中许多少女梦寐以求想要嫁入东宫的原因。
太子殿下这等君子,不好女色,人品端方,若是能成为太子妃,太子殿下定然会敬重妻子,夫妻和睦。京中少女,谁不想有一位这样好的夫君呢?
等等……戚玉霜不断发散的思维顿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周显确实已经到了快要定亲的年纪了,也确实不再是个不能提男女之事的孩子了。
她沉默了半晌,突然回过味来,问道:“这卢家的家事,殿下如何得知?”
周显凝视着她,微微笑道:“这京中的事,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他不动声色地将戚玉霜的注意力转移而开,戚玉霜听到他的回答,思维果然与他同路,直接转向了政事之上,点头道:“若得如此,我也可放心了。”
她远在北疆,不能时时照应,太子如今即将成年,对京中之事,还是要有自己的掌控力,方能料敌于先,立于不败之地。
只是……戚玉霜依旧觉得心中有些怪异。——她和周显,什么时候成了能在背后议论人家八卦的关系了?
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卢辞。
所谓疏不间亲,常人往往不会与外人议论自己亲近之人的事情。换个角度来说,她与卢辞年少相交,本应是极为亲近的关系,她也极少与旁人谈起她与卢辞之间的事情。今日她却在周显面前,毫无顾忌地说了起来,难道在她的潜意识之中,周显竟是比卢辞关系更为交心、更为亲密的存在吗?
戚玉霜默默沉思,周显也没有再说话。场面一时间再度陷入寂静。
戚玉霜与周显骑马并肩而行,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路上行人渐少,只有北风掠过官道旁林间树梢的声音。
戚玉霜心中突然微微一动,心道:这场景,似乎与当年从临阳向镇北关赶路时的夜晚一样。
夜色静谧而宁静,除了车轮滚动的声音与马蹄声,仿佛这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走在路上,披着稀薄的星光,踏着飞扬的尘土。
她平生交友无数,知交却无几人。少年时许多故友同袍,不是湮没在北疆的风沙中,便是走上了分道扬镳的前路。
她平生所背负的东西太重,生在戚家,长在边关,所要保护的太多,考虑的太多,许多心里的话,盘桓辗转数遭之后,便也没有了说出来的欲望。
能说给谁呢?谁又能听懂呢?
但如今,却似乎有人与她并行在同一条大道之上了。
车马走过,乌鸦飞响林巅,惊醒了林间栖息的鸟雀,扑棱棱掠过墨蓝色的空中,在明月清辉中留下一片虚晃的影子。
戚玉霜忽然觉得,时隔多年,她似乎再一次拥有了可以互相交托信任的人。
这种感觉……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