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岚记得那年是深秋时节,漫山黄澄澄的乌桕树和红彤彤的鸡爪槭。他那年十二岁,头一回出南疆,和黑猫一起北上,沿途寻觅神迹废墟,一直走到了乌江。乌江山水和南疆迥然不同,这里的山精致秀丽,青泠泠的颜色,像女人眉上的螺黛。越往北越太平,人间王朝一统,不似南疆领地林立,妖族争斗不休。扶岚在山包里寻了处山洞歇脚,停留了好些时日。
直到有一天,黑猫外出狩猎,竟然叼回了一只青布袄儿的小娃娃。
黑猫拣出一个破砂锅放在地上,道:“今儿运气好,碰见个落单的小娃娃,正好做老夫的口粮。你看着他,老夫去寻些柴火。”
这娃娃生得白嫩,一双眸子黑黝黝的,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扶岚看。扶岚没搭理他,阖目打坐。过了会儿,他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那娃娃朝他爬过来了。他依旧没动弹,那娃娃攀上了他的手臂,他怀里一沉,鼻尖笼上娃娃身上温软的奶香。紧接着,颊上印上了一个湿软的吻。
他睁开眼,怀里那个娃娃笑弯了眼睛,“神仙小哥哥,又香又漂亮!”
猫后来说狗崽是天生的下流胚登徒子,这话是有道理的。
没过多久黑猫就回来了,架好柴火,正要把砂锅放上去,伸脑袋一瞧,里面多了一坨臭烘烘的粪团子。黑猫气得七窍生烟,问道:“谁干的!”
娃娃指了指扶岚,“是哥哥。”
“放屁,”黑猫道,“呆瓜餐风饮露不吃不喝,哪来的屎?就是你拉的,你还撒谎!”
娃娃低下头对手指,“可是我憋不住了,我娘说拉臭臭不能拉在地上。”
黑猫爱干净,砂锅沾了粪便,断然是不能用了,于是又琢磨着直接上火烤。狗崽还不知道自己危在旦夕,马上要沦为妖怪的口粮,犹自戳着扶岚的脸颊,问道:“哥哥是哑巴吗?为什么不理我?”
“因为他讨厌你。”
黑猫没好气地说。
“为什么哥哥讨厌我?”
“因为你是凡人,我们妖怪都讨厌凡人。”
“为什么你们讨厌凡人?”
狗崽问。
黑猫抓狂了,“别问我了,问他去!”
有的时候扶岚也弄不懂狗崽为什么那么多问题,扶岚听说过狗崽的父亲戚慎微,那个男人是仙门百年难得一见的剑道天才,他还活着的时候,三千仙门视他为人间道标,道法传承的希望。狗崽是他的儿子,但在脑子这方面,狗崽大概是随了他母亲。
娃娃开始在扶岚耳边喋喋不休,“你们是谁呀?为什么你有妖怪猫爷爷?为什么你们住在山上,你们不去村子里和大家一起住吗?”
“为什么哥哥不吃不喝,哥哥不吃东西不会饿吗?”
“为什么村口的老大爷头上没头发?有时候他脑袋还会发光。”
“为什么猫爷爷有六个奶头,我们只有两个?”
扶岚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过身面对墙壁,用手捂住了耳朵。
狗崽真的太吵了。
黑猫原本在钻木取火,听见狗崽最后一个问题,忽然醒过神来,骂道:“你个登徒子,你什么时候偷看了老夫的身子!”
扶岚最终把狗崽送下了山。黑猫别别扭扭地同意,毕竟这样的娃娃,做口粮都嫌吵。但最大的原因是他在扶岚身上尿了,这是他漫长人生中头一次被别人尿在身上,那个家伙还十分厚脸皮地说:“香哥哥变成臭哥哥了。”
但连黑猫都没有想到,那娃娃会自己再找上门来。可见狗崽在脑子这方面,是真的随他母亲的。第二天过了晌午,狗崽就拿红绳牵着一只小母鸡,吭哧吭哧地爬上了山。谁也想不到这个四岁的小娃娃能认着路,他身后那母鸡被他拖个半死,已经只剩下半口气了。
黑猫很高兴,说狗崽这娃娃是弃暗投明,叛逃人间,做他们妖怪的仆从。
但扶岚的噩梦又来了,狗崽开始在他身边歪缠,“哥哥,你看我会用嘴巴放屁。”
说着,他瘪起嘴,发出“噗”“噗”的声音。
扶岚:“……”
“我还会用口水吐泡泡。”
狗崽又撅起嘴,吐出一个透明的口水泡泡来。泡泡破了,他就朝扶岚笑。吐得口干舌燥扶岚都没理他,狗崽皱起脸,道,“哥哥为什么不和我好?娘亲说我生得好看,谁见了我都喜欢。”
扶岚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话了,“她骗了你。你很吵,很讨厌。”
狗崽哭着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