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菱阖了阖眼,神情间透着几分悲悯和凄怆,声音也不由低沉了几分:“先前,小玉告诉子菱,说小衡已在为主子施针,若再寻不到荧惑草,恐怕主子的身子只能拖上三年五载。”
子菱至今也无法忘记子玉当时的神情,那种沉痛而压抑的眼神,如同一道荆棘,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
苏景迁听后未言,只沉默地盯着面前的茶盏,眸底淌过一汩辨不分明的暗流,无声融入茶水之微末中。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将空中的微尘映得纤毫毕现,如同生命的痕迹,仿佛蕴藏着万千生机,但却又在阳光隐去之后,消散于无形。
望着苏景迁依旧平静的面容,子菱眉宇间的愁思仿佛在天光的映照下转暗为明,显得愈发浓郁,“自从当年他们得知您身中煞毒之后,荧惑草便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可他们这么多年遍寻无果,虽然嘴上不说,但子菱知道,他们心里的那丝希望也在逐渐破灭,心中更从未有一刻踏实过。子菱看在眼中委实心疼,也不知能做些什么,只能想方设法地去逗弄他们,希望能让他们稍稍缓解下内心压抑的情绪。”
言罢,她转眸凝向满地斑驳的光影,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悲痛,一如屋内笼罩着的那层无形阴霾,任凭阳光如何明媚,也无法渗透进来。
“子菱明白,主子之所以不告诉他们,一则是想让他们心中存有一线希望,二则是担心他们会像先皇当年那般……可他们与先皇不同,他们对主子忠心赤胆,其心日月可鉴天地可昭,既是主子拼命守护之人,他们亦不会、亦不敢——”
“唯其忠之太过,是以不能。”
苏景迁沉声截断了子菱的话,他侧脸逆着窗外天光,明暗交织间,将他面部轮廓勾勒得愈发凌厉而张扬,却又透着几分与外界割裂的寡淡。
“人陷穷厄之境,则多生悖乱,动失常理,无所不至矣。知者益少,少则危殆。我赌不起。”
苏景迁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淡然,但却让子菱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主子并非寡情薄义之人,也并非对小书他们不信任,只是当年之事让他感到了深深的无奈与后怕。那种跌入深渊的无力感,或许只有主子自己才知道有多么难以承受。
子菱神色戚戚,缓缓道出了心中的纠结与怅然:“子菱能理解主子的顾虑,只是这些年,子菱看着他们一直在暗中倾尽全力查寻荧惑草的踪迹,每每怀揣希望而去,却又失望而归,子菱心里便……”
言至此处,仿佛有什么哽在了她喉头,言语未尽便已断。
苏景迁眉心微动,这才抬眸朝她看去,继而摇头一笑,“你倒是跟你那位未婚夫婿一样,总是那么爱操心。”
他笑得轻松,但子菱眉宇间的折痕却未得丝毫舒展。
沉默了片刻,他脸上的笑意才逐渐敛去,眸底掠过一道复杂之色,转而微微一叹:“你们这是何苦。你与暗影本早该成婚,却为了助我完成大业,被迫分离,相隔两地,是我亏欠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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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只见子菱双膝一弯,倏然跪倒在地。
“主子此言,恐折煞子菱。”
“你这是做什么?”苏景迁微微颦眉,沉着嗓子命令道,“起来。”
纵使眼前之人的语气中充斥着无尽的压迫感,让人不得不服从,但子菱却仍死死压着自己的双腿,不让自己有丝毫动弹,依旧坚持跪在地上。这也是她有史以来第一次违背他的命令。
她紧紧咬着唇,将头埋得极低,不敢看他,只声音喑哑道:“当年,若不是主子让阿影将子菱从雪山上救回来,又何来子菱的今日?当年,若不是因为子菱,您又怎会被迫离开心慕之人,与她动如参商?您独自扛下了一切,还让林小姐误会您多年……鲽离鹣背,岁月难熬。即便子菱拿这条命来抵,也抵不过您这些年的相思之苦。”
闻言,苏景迁长睫轻颤,目光落至远处,眼眸深处,碧落苍穹如画,云层涌动,仿佛海浪翻滚,无风已起微澜。
他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已是平静。
“当年之事,是我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关,你不必将责任揽于身。更何况这些年,你和暗影为我做的,够多了。”
他声音很轻很淡,却像石磙般反反复复地碾压着子菱的心,自责与愧疚、痛苦与悲鸣在她胸中凝结而又无法宣泄。
这些年来,主子不但背负着家国大义负重前行,还一直默默承受着心上人的误解,于思念中煎熬,于逆境中破局,身心俱饱受折磨,以至他体内的煞毒与日俱盛,而他却从未怨过任何人。
子菱对着苏景迁深深一叩首,甫一抬头,神情无比肃穆:“比起主子所付出的、所担负的,子菱和阿影做的这些根本微不足道,况且这些本就是子菱和阿影该做的,是我们有愧于主子。”
苏景迁看着子菱愧疚却又执着的眼神,眉间终是划开一丝涟漪,叹道:“你又何必如此。”
子菱摇了摇头,唇边徐徐勾起一抹浅笑,却尤显悲凉,“小书、小玉和小衡以及现下身处东宸的小澜,他们几人苦苦找寻荧惑草多年,殊不知,这株草药世间仅存其一,且近在咫尺。”
她仰头望着房梁,竭力将泪意压入眼眸深处,稍稍平复后,才继续道:“此草原本生长于毒物聚集的极阴极寒之地,一旦离根,一炷香之内便会枯萎,药效也会随之散尽。故而在离根之际,则需立即服食,其草便会与心脉合二为一,从此再也不会受煞毒等剧毒的侵蚀。所谓荧惑草,实为荧惑守心。”
苏景迁静静地听着她一字一句道出自己掩藏多年的真相,却并未开口制止。沉寂多年的往事,犹如雨后一点一点破土而出的嫩芽,渐渐浮现于眼前。
这么多年来,那些陈年旧事宛如附骨之疽,让他无法摆脱,亦无法忘记,是他的梦魇,亦是他的执念。可于子菱和暗影而言,又何尝不是?
这些事自发生起,他们便默契地未再提过,不宣之于口,固然会烂在心里,但也会堵在心里。
暖阳斜洒,晖光静默,懒懒勾画出岁月的轮廓。子菱转眸凝向窗外,往事如飘蓬飞絮,自她眸底,簌簌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