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京才知,为甚京城会被称作温香软玉地。京城四季分明,懒洋洋的春日,躁动灼热的夏日,凉爽丰收的秋日,瑞雪庇佑的冬日,每个季节都有足够多的魅力,让人沉醉其中。
北地则不同。陇西北地,过了十一月,才算入了冬。原先几场大雪像是闹着玩一样,今日落的雪才算北地的朔雪。
一群人争吵时,浮云卿就窝在飘满羽毛的床几里,挺直腰杆,冷漠着注视这场闹剧。
若非她手腕与脚腕处都戴着沉重的锁链,恐怕大家会以为,她才是游刃有余的主家。
无聊时,她艰难地抬起手腕,垂眸睐着敬亭颐强制给她戴上的红珠手串。
这个她使劲全身力气都没能摧毁的手串,曾经遭她嫌弃,今下却成了逃出去的念想。
恍惚间想起,那时她问敬亭颐为甚要欺骗她,他只称自己有不能说的苦衷。
方才她问素妆与荣常尹为甚要助纣为虐,这俩人的脸顿时臊得像猪肝,支支吾吾地说有苦衷。
俩人的苦衷很好猜。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非是捞的油水少了,受的委屈多了,不想再继续受苦。
浮云卿拨弄着手串,脸色澹然,全似置身事外。
听及俩人回话的那一瞬,浮云卿本能地想质问:“官家给你们两家的功名利禄,还不够多吗?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你们当真想颠覆这个盛世吗?”
再转念一想,这些质问,颇有何不食肉糜的滋味。
她天天待在四方院墙里,出行有死士和环卫官保护,俸禄高,乱花也不会破产。这十六年,她想要什么,就算不伸手,也有人递到眼前。
她遭受的非议谩骂,在旁人遭遇的苦难面前,不值一提。
她待在空中楼阁里,看不清人间疾苦。就算看清了,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次与敬亭颐骑马到渡口,她看清了一些不公平的现象。百姓辛劳,可赋税重,挣的辛苦钱大半都用于交税,钱根本花不到自己身上。这次在巩州,当地百姓听闻她是京城来的贵人,一个劲地朝她抱怨变法变得偏激,再变下去,他们的命就折进去囖。
她真诚地安慰:“大家放心,我一定传达给朝廷。”
可她再受捧,也只是一个女人。太祖定下女人不能涉政的规矩,圣人尚不能议论朝政,何况她一介公主。
从前日思夜想,一定得把百姓的苦禀给官家。好不容易去趟禁中,官家顾左而言他。九五之尊是她的爹爹,她怎能读不懂他话里的深意。他其实想说:“你一个公主,待在府邸里安逸享乐就好,不该管的不要管,不该说的话就不要多嘴。”
她畏惧长辈的训斥,所以经官家提醒后,只能逼着自己忘记百姓的苦。
人是得装傻充愣的,否则她会像郁郁不得志的诗人一样,含恨而死。
及至巩州,就算她不愿听,不愿想,也亲眼见证了百姓流离失所,庄稼颗粒无收的凄惨景象。
她要把这些苦告知衙门,逼着知州判官作为。可卓旸拦下了她,“根不在地方衙门,在上面的上面。”
卓旸说得很隐晦。上面的上面是官家。官家犯错,有似丁伯宏这等不要命的谏官劝谏,而旁人上前诉苦,是僭越。
就像素妆与荣常尹所说,连官家最疼爱的公主都在御前说不上话,那他们的想法,还有谁会听?没人听,那就造反罢。
想及此处,浮云卿心底蓦地窜出股凉意。
她不傻,但她的确犯了傻。她唾弃“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之流,却无意间向其靠拢。
我思我见即一切,要不得。
所以,落了个被囚禁的下场,也算是报应罢。
再抬眼观战,如今是杨太妃与清河县主俩人打抱不平。
杨太妃伸着比鸿鹄还长的脖颈,身待在原地,脖颈快要倾倒在韩从朗身上。
她叽叽喳喳地说了些话,浮云卿竖耳一听,原来是嫌韩从朗言而无信。
“你之前说过,只要攻陷巩州,就放我和县主走。如今巩州被你紧握在手,是时候守诺开寨了罢。”
韩从朗说急什么,“我后来不是还说,非得等到杨节度使把陇西军调令兵符送来,才能开寨吗?杨太妃,没有你这样做交易的。当初我说,若事成一半,只会允你与县主在寨里自由走动。只有两件事都做成了,才能放你母女俩走。”
“调令兵符……”杨太妃缩回了颐指气使的脖颈,嗫嚅道,“再给我三天。你明明知道,二哥他待在延州杀敌,紧要关头,他走不开。节度使调军全靠兵符,这个时候给你,恐怕延州就要失守了。”
韩从朗嗤她天真,随即挥挥手招来一位小厮。
只见小厮托着金盘虾腰走来,金盘上稳稳立着一道啸天虎状的兵符。
“把这假的送到延州,让杨节度使将真的送来。先有狸猫换太子,今有假符换真符。陇西军听令兵符,兵符在,士气在。他们可没胆凑近看兵符到底真不真,拿出来唬唬人就行。”他滚了滚喉结,威胁道:“杨太妃,你也不想跟县主在寨里待几十年罢。”
杨太妃没想到韩从朗行事如此阴险,听罢他的话,拍着胸脯大喘气,恨不能当面指责他不要脸。
这头县主将太妃护在身后,颇为大胆地与韩从朗对峙,“你能走到今日,一半得益于荣殿帅,另一半,全靠我们杨家。没有杨节度使效忠,你怕是连京城都走不出。”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