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的墓地在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诗情画意,他回想前一次的圆月的墓地:一轮红色的月亮飞飏在空中,他像自己年轻时那样充满激情,有散发不尽的光与热。月亮下山顶的树都泛着灰黑的光泽,在他的眼中它们都在闪着油一样的光亮,在招惹着的他的心。经风的吹刮,它们都挥洒开自己的枝叶来,他忽然领悟出那山顶的树就是这劳狄斯山上的头发。这头发在飘洒,疯狂地撕散开来,鞭挞着这令它们生长的土地,它们在撕扯、争杀,自它们火热的撕扯和争杀中蹦跃出绿色的火星,追逐在这片狂热的鞭笞中。那些齐整屹立着的墓碑在此时显示出尤其高大雄伟,那些投下的影子湮没了排与排之间的间隔,湮没了上午或者下午亲人、情人、战友送上的玫瑰。他感到天地与人的结合的幸福圆满。在这湮没了的阴影中,仿佛这一切安息着的灵魂都像花环上的花一样连接在一起,于是,这座劳狄斯山呈现出集市一般的骚动与喧哗,做弥撒时一般的静穆神圣。他怀念这样的时候,但此刻他只能看着雨的迷蒙中的,在不远处闪耀着的灯的映照下的朦胧轮廓,然而他想象得出雨幕下的墓地该向天地呈现出怎样的和谐与美满:山顶的树在风和雨中绽现出青春的奔放,每一片树叶上都镌刻着墓中人的姓名,他们在风和雨的吹打中起舞,片片都潇洒畅意。或许,其中有些被飘舞得七零八落。畅悠悠地横躺在潮湿泥泞的土中,由那些凸绽的泥尖托着它们,仍旧可以看见叶面上他们的饱满和悦的笑容。那一片墓地都被黑的雨淋湿,但那些灵魂只在碑后的冢框里漂浮,也可以聆听得到雨打石冢壁的声音——这令他想起青灯下诗人倾听雨打芭蕉的画面。并且,这黑的水滴拂去他们照片上的昔日残留的灰土,却神奇地不留下一抹痕迹。碑与碑之间的间隔已经化为乌有,生前各人的厚障壁都隐灭,只有流离着的黑雨和夜的暗交融在一起,达至整个的和谐。
加图还试图使自己的印象中展现出那片乱坟岗来,虽然它只在夜的朦胧中向他展现过它的忙乱与错杂,但他仍旧可以毫不费力地描绘出它的一切瑰丽:在那片茅草中错落着的突出的土块,那别有情调的斜插着的十字架,以及从茅草中的细长的枝叶上流经又滑落下来,滴打在十字架上的音乐声,还有那被雨打落下来的零落洒将在墓地里的枯枝败叶。现在这一切都融合于暗夜的绮丽中。
他在想象这一片情景时,心里都压抑着欲将爆发的激情,他第一次想去赏鉴这些遭神的屠戮而长眠于此的孤魂们。他迈向脑中已经呈现的那片零落而有致的墓地。和他想象中的一样,通往这片墓地的路由浮着茅草的、流动的浅溪铺成,那脚一踏着这浸渍着的草,奏出死亡的乐音。他听到乐音在逐渐地向他逼近,然而他并不得到仿佛就死的悲哀,因为自他脚下发出的声音依然悦耳,像一曲柔和安详的催眠曲,催眠着暗夜被雨声击醒的灵魂。
走进这片墓地,它所呈现的和他想象中的不差毫厘:茅草中错落着的突起的土块,斜插着的木头十字架,自茅草的细长的枝叶上流经又滑落下来、偏打在十字架上的音乐声,还有洒落着的枯枝败叶。他不知道自己何以感到无限的欢喜,以至于手舞足蹈。那淋湿了的衣服奏出究n之声,那脚底的跳跃着的水声,那被压榨的茅草的呼叫声,都一并在手舞足蹈。
“先生,您在跳舞?”一个可怕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先生,先生!”
然而他认为此时最好的答应是沉默,他并不去思考这个声音出自墓穴还是人的深不可测的喉咙——那对于他来说被赋予了同样的意义。那个可怕的声音停顿了几秒钟,又开始说:
“我妻子很美丽,您可以想象得出!噢,您没有和她见过面?……但是,你总可以想象得出她的美丽的,我是说……您可以将一切美的形容词都加在她的身上……但是,她走了……我也来陪伴她度过第一个夜晚……您呢,和我一个样?”
加图突然觉得有一滴豆大的雨点在这个时候狠狠地抽打在他的脖子上,并开始沿着那突起的、汹涌着热血的筋而滑落,整个脖子都即刻冰凉冷却,他不再体验到这种冰冷的愉悦幸福和仇恨厌恶,而转而产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冷寂、哀痛——“艾米丽”三个字开始徘徊在他的脑中。
他不想象任何家中可能呈现的情形,壁炉或者低矮的木椅,高脚的藤椅,都一概在瞬间化为齑粉,飞散而模糊了屋中的一切。他记起艾米丽的话,自己也似乎觉出这一天尤其冰冷,自己的身子并非在跑,而是在颤抖。
他又在临近木门时减缓了自己的步伐,轻轻推开门。他想象艾米丽仍然会和回家时一样,注视着自己额上的汗水。她可能会心疼得流泪而且泣不成声,而自己则用湿的手轻轻抹去她的泪,亲吻着她那依然湿着的脸颊。
屋里的壁炉仿佛刚刚熄灭,还闪着许多红色的光芒。这光芒充溢了整间木屋,整个一切都沉浸在红色的光芒中。加图点燃了灯。瞬间,青灯驱逐了一切妄图留下来的红光,仿佛从灯下扫出一片宁静来。壁炉里灰烬在青光的照耀下更加暗淡。
艾米丽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她的手叠在怀里,依然像在温暖着他的手。她的眼睛朝着地板,脸色灰惨,仿佛壁炉里暗淡的灰烬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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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就要黑了》(上)
天就要黑了
文金瑞锋
天就要黑了,
我所渴望的一切,
受阻于墙壁。
——〔葡萄牙〕费尔南多·佩索阿
我娘一个人坐在大门外面的青石墩上。她的怀里盛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簸箕,它因为多年在地上摩擦,现在看起来都不成形了。她的手里正不停地掰弄着什么东西,我没有看清楚。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完成,我早就从老师嘴里学会了这个。她手里的那种东西我确实不知道书上叫它们什么,这里的土话叫它们什么我也不清楚。我们课本上没有画这些东西,尽管这些东西在我们看起来是那么熟悉;我们的书上画的都是那些苹果、香蕉、哈密瓜之类的水果。可能是那些人认为它们太丑陋,才不把它们画到书上去,我们老师说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是神圣的东西;神圣的东西,进步的阶梯当然不可能是这些又小又丑,白里泛黑,整个凝结在一块的脏东西了。娘一直在弄那些东西,没有停歇下来过,她都弄了一个下午了,我看都看烦了。还有那个该死的簸箕口,尖尖的竹片翘出来,都有好多次伤了我的手了。后来每当我一看到它就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住在附近山上的那个老人,那个人们都叫他老寿星的老头。他头上老是戴着个破烂不堪的草帽,帽檐都被风雨撕成破布条一样了,还黄里透着黑。我看到它就很不舒服,就像看到我娘手里的那个簸箕一样。
我就趴在院子西边的一堵低矮的泥墙上,手里握着一根又长又直的木棍。我把它当作我的枪,把泥墙看作是战壕,把墙外的那些苍耳草、狗尾草视作敌兵。我拿起枪啪啦啪啦地朝它们扫射,开一枪就蹲一下,用战壕掩护一下。我很羡慕电影里的那个演员,他站在战壕里,拿着个方形的机器大声地喊:“向我开炮!向我开炮!”我很想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我是战争中来,但我娘不同意,说是小孩子不可以玩得太疯。我当然很不高兴。她可以做自己的事,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这是我们老师说的。我娘不可能比我们老师更厉害,因为她没有读过书,一个字都不认识。她连我的名字都不认识,她只记得自己名字的大概模样。我就老是用那把枪朝着她开火,可她一点都不怕,像电影里的那些帽子上戴红五角星的人一样。我用那把枪朝小军、毛头、白眼睛,还有黄大明他们开枪,他们都会倒下,就是我娘不会倒下。她为什么老是不会倒下!她如果是我的敌人就不好了,她永远都不会被打倒的,看来那时得用大炮打。
她还在没完没了地弄那些东西,有时候会抬起头来看看我,也朝院子外头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