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喝一口……”
“我问他,镇关西怎么还没有来?他说,已经来过了,刚刚不久前被一个叫鲁智深的人给三拳打死了。我又问他,鲁智深是谁派来的?他告诉我说,鲁智深是一个花和尚,现在可能在五台山。这样,我连夜赶到了五台山。我急着要弄清楚这个鲁智深是否跟我的到来有关。五台山的和尚心平气和地跟我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这里从来没有什么花和尚,什么鲁智深,庙里的和尚个个都是模范和尚,没有喝花酒、吃肉的。我于是只好赶回城里。从此我再也不用听他在耳根前絮叨什么花和尚了,他永远都闭上嘴了。”
“我再来一小口。”
“你不能再喝了!这青稞酒是我用来跟别人换东西的!”
“换什么?”乞丐凑上前去要询问个明白。林川谛视着他,没有说明。
“就这壶烂酒,能换些什么东西?!”
林川沉默了一会,说:“镇关西的消息。”
乞丐早已对他嘴里的嘀咕的这个名字厌烦了,只是由于觊觎他的那壶酒,才笑呵呵地说:
“镇关西啊,我知道的。像我们这样的东西,哪户人家有几条狗,哪户人家的狗凶,哪户人家的狗光是叫唤不咬人,心里都一清二楚。大名鼎鼎的镇关西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林川压制住内心的喜悦,他很清楚,绝对不能让别人对自己产生丝毫的怀疑。
“只要你说出他的下落,这酒就……”
“就这么点酒?”
他的脸上完全是一副不屑的模样。林川从包袱里取出些银两来给他。
“上头怎么有血?哎呀……”
“……血汗钱……怎么没血?”
他巧妙地掩饰过去。乞丐笑嘻嘻地将银子上的血迹擦掉,满不在乎地问他什么时候到这破庙来的,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林川奈住性子向他说明自己一找到镇关西就离开这座庙,绝不会占他的地盘。乞丐满意地点点头。
“镇关西……如今他不卖猪肉了,城西头也不呆了。他现在城东头卖布,那里有家郑记布行,就是他的。他呀,名字早不叫郑屠了,镇关西的名号也没人叫了,你在西头那边问镇关西当然没有人理你。”
“好的。”
天黑了,林川从马厩里挑出一匹好马,把两大壶青稞酒架在鞍上。他看了看那酒袋,确信长途奔波不会使它掉落之后,拍了拍马背跨上去了。在刺马飞驰之前,他又转过身去审视了一下背上裹起来的刀,然后他便在马的嘶鸣中冲进了夜幕。马在黑魆魆的树林间飞奔之时,他突然觉得自己此刻很孤单,仿佛世间的人都将自己抛弃了,连父母兄弟们都视自己为一个陌生人。自己就像一个孤魂野鬼一样在一片浓密的树林间穿梭、游荡,他记起了小时候在祖母跟前听到的那些刺客的凄惨故事,那些莫名其妙的哭声令他有些毛骨悚然,它们就像正是冲着自己而来的,在他还没有做好任何准备之时,就如同洪水一样汹涌咆哮地裹住了自己,缠得有些难以喘过气来。不过他马上控制住了自己:对于一名刺客来说,能够及时准确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是十分重要的;孤单常常是保住自己性命的最好法宝。他记起了出发前和哥哥们的谈话。大哥的脸,他现在想起来那是天上绚烂的彩霞。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已经长大,现在的身份一点也不会损坏你的尊严。家族的荣耀是我们每个人永远的荫蔽。荆柯、豫让手中的剑现在已经传承到你的手上。”
那是上辈人留下的客套话,他的祖父也曾经跟他的父亲这样说过,他的父亲也这样跟大哥说过,现在大哥也学着祖辈的样子跟自己说了。那说明自己已经真正长大。听了大哥的话,他那时的确觉得自己是一名神圣的使者了,来铲除世间的一切罪恶,这股奇异的力量此刻也正在他的体内奔涌、翻腾。
二哥的眼神,他现在想起来是早上隐藏在雾气中的花,晶莹剔透。
“平遥离这里有三十几里地呢,路上渴了就喝些酒……”
“这酒最好还是不要喝,它们是专门给那些莽撞的苍蝇(大哥总是这样称呼那些已经死在、或者将要死在自己刀下的无头尸,他嘲笑他们就像一只没头的苍蝇。这比喻虽然不是很确切,但是长年的累积已经形成习惯,他难以改掉了)准备的。不是莽撞的苍蝇喝它,虽说没什么要紧,但也没什么好兆头,谁愿意自己的脑袋上罩着个死神的袍子!”
二哥开始进入正题:“记清楚了,一个是平遥城南边二里外乔记铁铺的乔二龙。一个是城西的镇关西郑屠。完成之后,速速回来……”
林川努力让自己的脸上充满云霞般的笑容,他希望这些云霞能够驱散二哥心中浓密的乌云。大哥已经取出了那把被一块粗布裹着的家传宝刀。他没有把注意力放在那把刀上,这把刀带给了许多不同的人共同的命运,他知道自己的命运也将伴随着这把刀在自己肩上的落户而变得变幻莫测。但他不想让自己的心绪像春天飞扬的黄沙一样漫无边际,那些黄沙会迷了他的眼睛。他转身离去,没有再看两位哥哥一眼。
他想到这些,眼泪就开始流下来,像滚热的开水一样灼伤着脸颊。马依旧在树林间飞奔,此刻它完全不能领会主人的心境,虽然现在他们的两颗心都是火热滚烫的,但另一颗只是出于对使命的遵从。他的脸上和脚上都被树枝划出了几道口子。
到达平遥城南边的乔记铁铺时,他看到东方现出了父亲死时脸上的那种冰冷的惨白。他没有避开这种似乎是不详预兆的光线,一直朝铁铺方向奔去。铁铺里有人在打铁。一个被火榨干了油,瘦骨嶙峋的年轻人在吃力地拉着风箱;两个身材魁梧的,正有节奏地打着铁。林川在迈向铁铺之前,望了望铁铺周围那片蓝色的空旷的平地。
“正好!没有多余的人会见到血腥,不会吓着女人和孩子。”这是他在欣赏了平地后的唯一舒心的感受。
“我找乔二龙,他在这里吗?”
他发觉自己原先在马上想好的那些气势宏大、威严凛然的豪言壮语突然像破漏的皮酒袋一样干瘪下去了。“乔记铁铺”的旗子在早晨的微风中正飘摇着,毫无目的。没有人回答,那几个人打铁都打得都有些呆滞了。这令他突然觉得自己就是那杆飘摇、孤独的旗。拉风箱的瘦子最先在沉闷的呼呼声和叮叮当当声中辨别出了那仿佛来自远方的陌生声音。那个挥着铁锤的汉子嚷嚷开了——虽然他从这笨拙的嚷嚷声中听出了一些古怪,但那个重要的使命显然使得他没有更多的注意力来关注这些——“你他妈的成干尸了!”但这个壮汉也马上停下了手中的活,向这个满脸尘土的年轻人瞥了一眼。
“你找谁?”
林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找你。”
他努力让这两个字像小桥流水般缓和平静地流淌出去。挥锤的壮汉放下铁锤,像奔涌的潮水似的朝他走来,看了看他手中牵着的那匹马和马背上挂着的酒壶,又谛视着他背上的那把刀,满不在乎嚷嚷:
“我可不认识你!不过……我倒认识马背上的那壶酒!呵呵!”
那个拉风箱的瘦子和另一个壮汉都附和着笑起来。另一个壮汉也说他的鼻子认识马背上的酒,但他的眼珠子却不认识马的主人。瘦子没有说话。林川冷笑了一声,这是在为自己鼓气。挥锤的汉子忽然用愤怒的眼神盯着他,气势汹汹地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
“找我?什么鸟事?!”
林川当然没有在意他的那股傲慢神情,他想做的是努力让自己的第一次任务显得光荣庄严。他控制着让自己的每个字都从容不迫地从口中弹射出去:
“我要用这酒跟你换样东西……”
“我这里没有你背上的那种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