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不是,奴只是”卿姨嘴唇颤动,局促不安地坐在凳子上,不自然地解释道:“奴没有”
万宝妆只是用沉静明亮的眼睛,平静地看向她。
卿姨闭了闭眼,声咽气堵,浑身颤栗,消瘦的肩膀像是弱不禁风的柳枝,在风雨中摇摆。
万宝妆伸出手按在对方那双扣进自己皮肉的手上,柔和地安抚道:“卿姨,别紧张也别害怕,没关系的。”
新雨从窗户外伸出手拍了拍卿姨的背,“卿姨?卿姨你怎么了?”
杂乱的铃铛声唤回了卿姨的神智,她像是茫然回神,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奴只是看那些姐妹讨生活,心生不忍。有的姐妹有一技之长,尚且可以活下去,可是有的姐姐老了,有的妹妹还小,她们”
“夏日那样热,这里的冬季又那么长那么冷,上街摆摊怎么能行,只是一家茅屋房,伤了身子的姑娘还要买药吃药,她们如何负担得起啊。明明已经从那样的日子里出来了,可为什么还是这样的苦啊。”
“我知道。”万宝妆在她眼里重重地点头,轻声道,“卿姨,去开个绣坊吧,开个绣坊,把那些熟悉的朋友都带到你的绣坊里,一起生活。”
卿姨一声不吭地坐在凳上,双手紧紧地攥着未绣完的帕子,脸色如日出的霞光,忽红忽白,好半会她才平息内心的起伏,含泪道:“万女郎,你救了奴,奴却”
“你只要告诉我,你想吗?”
“我想!”卿姨似笑非哭地看着面前的女郎,“我想帮她们,日子已经这样苦了,我却一个人过上了好日子,我想要她们也知道这世上的安稳日子”
“这世道不公,我做不了什么,可是我还是想做些什么,就像是万女郎之前做的那样。我做不到万女郎那样,可是我还有一手绣艺,想着也许教她们女红会比现在好些呢。”
“我不知道这样的想法是对是错,可是它总是缠绕着我,日夜拷问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卿姨开始说“我”的那一刻起,她的身份已经调转了,从被保护者,变成了一个保护者。
这是被戏弄的一生,被命运戏弄的苦难而坎坷的一生,她从长长的云阶上摔落下来,那段长阶上人来人往匆匆而过,乌飞兔走,她一路跌落到烈火烹烧的地方。
纵然身体被烈火烹烧,可是精神却越烧越亮,烧去了一身泥泞,光明最终洞照了她的灵魂,过去的那些被坚定的了断。
“不,你会比我更厉害。”
我不过是站在千年后已经解放的灵魂之上,可你却是确确实实在这个时代里,醒来了。
万宝妆松开她的双手,站起来上前抱住她,轻声道:“卿姨,去做吧,你会比我做得更好的。”
“去做你想做的一切吧。我救你,从来不是为了困住你。”
卿姨两颗明亮的眼珠一瞬不瞬看着万宝妆,像是从来不曾看明白,也看不明白,多少思绪在心头动荡吵嚷。心中像是被注入了一股什么,剧烈地跳动着,不是紧绷绷的难受,也不是绝望的宿命感降临,而是一种要爆炸的力量,在身体深处横冲直撞,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她想起那日在春意楼门前,万女郎高抬着头,背脊挺括地站在那一方,分割两个世界,昏朔相隔,她的背后像是升起巨大的海浪,席卷而来。在这枉曲不公的道路上,笔直地往前涌去,迄今为止,她耳畔还有那样骇浪汹涌,沸乎暴怒,汹涌澎湃的撞击声。
新雨将手上的铺梦网挂在窗户上:“卿姨,你的店子开业了,记得给我们优惠哦。”
“就是就是。”清泉趴在窗户上摇头晃脑地应和道,“如果有很多姐姐来做衣服,那我们是不是会有很多好看的衣裳啦?”
许久后她突然抱着万宝妆,嚎啕大哭,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样多的泪水,有这么多痛苦的唏嘘哽咽,从身体里流出来,哭到嗓音都沙哑,精神恍惚,像是大梦一场。
窗外响起高昂的蝉鸣声,外面明朗又灼目的日头挂得极高,在光下,满是哗哗摇摆的石榴树影拉得极长,稠密的石榴花环抱在一起,蓊蓊郁郁的树叶下藏着一只又一只褐色的蝉,它们或许趴在树干上,在这个夏天纵情地高唱,回旋飘转亘古不散。
刺眼的白光无言穿过窗棂,伴随一阵灼热的风,忽明忽灭燃烧着点燃着屋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