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日后江疾便一直避着江简宁走,不大不小个院子,两个人竟再也没碰上过面。
江简宁当然不在意,江疾寄居在他的院落里、又有专门盯着江疾一应起居的小厮,任他怎样能躲,落在江简宁眼里也依旧是无所遁形。
可江简宁要躲开江疾,那便是完完全全地在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像一束溜走的日光、或是一捧融干净了的雪,成日成日再不见踪影。
其实江简宁也没有特地躲着他,只是在忙其他事而已。
这几日里他私下拜访了几位有名的字画大家,想探寻与那副江雪垂钓图有关的蛛丝马迹。
可关于那滩奇怪的鸥鹭,他所得到的回复却大同小异,无外乎“败笔”、“拙劣”、“画蛇添足”与“稚子之笔”等类。
江简宁拿不准这鸥鹭是何时所添,又依照记忆去寻那位被罚去了灶上的女使。可女使平日里做活已是辛苦,又哪里有心思去记一幅画里的劳什子鸟。
百般探寻无果,江简宁突然又记起小林氏口中那位“小舅舅”来——画是他所赠,他定然知道这鸥鹭的来历。
可等停淮来回禀,却说邠州林氏的独子,早已在十来年前过世了。
江简宁沉默半晌追问:“因何过世?”
“……”停淮抬头看了看江简宁,鲜见地露出了为难神色。
江简宁示意他直说。
“舅爷是年少跟着侯爷北征,与六万大军一同折在望嵋川了。”
江简宁扣上茶盏盖子,不再说话。当年望嵋川一战,因朝廷迟迟不增派援兵,才致六万将士血没涵州岭,往后十年,也仍可闻阴风怒号、血浪排空。
若无亲兵死战以命送煜阳侯出重围,恐怕他江清麟如今也早是白骨一把。
征关多少哀声渐,不见日薄万冢悲。圣上虽已清洗阁僚,令拒不增兵者明正典刑,可折了的将士却再回不来了。
江简宁却然没料到这其中还有这样一层关系……那煜阳侯所背负的是什么?
是血债。
六万将士的血债,或许名义上有人替他洗脱了,旁人说他是忠将、是朝廷亏欠了他的;可从情分上讲,妻弟的血债却是万万不能甩脱、要一辈子烙在他江清麟脊梁上的。
更何况江清麟活着回来了,可他那位八成年纪不大的小舅舅却要永埋边土、尸骨无还。
江简宁突然站了起来:“有人在盯着夫人那边么?”
停淮道:“并未特意叫妥帖的人盯梢,如无特殊情状,是旬月来报一次。”
“往后……不,”江简宁道:“先叫人去查夫人平日里与何人接触多些、可有什么异常,除了江疾,要优先留意夫人处的动向。”
停淮领命而去,重新安排得力的人手。他初得了这消息,只觉得毛骨悚然——夫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能心甘情愿委身入这吞害了亲姐弟两条性命的深深侯府后,甚至还可以笑容满面地对始作俑者宾榻以待?
不是太有心,就是太无心。
她像蛰伏在暗处的毒蛇一般,一动不动近十年,不能一击必死、便宁愿得身化枯骨。
是怀着这样一份破釜沉舟的决然。
江简宁思来想去,突然记起从前犹疑的一点——无论哪一世,小林氏的孩子都未曾平安诞生下来。
如今看来,真的是天命不公,不叫她命中有母子缘分吗?
还是她根本就不想要这一场母子缘分。
她跋扈张扬、昭告天下她就要替孩儿觊觎世子之位;而对江絮,又影影绰绰露出了一线宠爱不胜从前的疑风。
于是无论谁按捺不住动手,她都能达成所愿,与这个本不该来此世间的孩子体面作别。
她这一生也只如此,所以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候,便不要再另造他孽了。
江简宁很想知道他这位姨母现在在做什么——他不信突然令人掀翻她摆了十来年的摊子,小林氏会一无所知。
这是一种聪明人之间的心照不宣,从小林氏向他托出真面目一角开始,就是一场博弈的邀约,她把真相折成请柬,放在江简宁面前。
问江简宁,接,还是不接。
*
佛堂里香线袅袅,熏的是安神静气的娑罗香。小林氏跪在蒲团上,腰身笔直,往日厚重妖冶的铅华唇脂洗净了,露出一张甚至于恬淡温和的面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