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小洛桑快七岁了,日子清苦却也充实,每天一早他就和格桑把数十只羊赶上山坡,下午返回,农忙时回寺后还要到地里帮助大人干活儿。一早一晚,或是学习识字或是诵经念咒,曲珍要求很严,再累也必按仪轨进行,一点儿马虎不得。半年前,才旺让孩子向曲珍行了拜师礼,洛桑学习刻苦,提高很快,几个月的时间与格桑姐姐程度差不多了。自拜师后,洛桑不再和阿婆一块睡了,搬出去同贡布一屋。
冬天,达玛和贡布带着师弟师妹在方圆数十里给户里做法事,接受布施,每一户都会邀请他们,即使没有婚丧和病人,也要祈祷来年好运。如果是个十几户的大村子,会一住半个月,村民围观每次法事,尤其对那位态度认真的小僧感到好奇。他动作活泼,富于变化,往往招得村里年轻人跟在后面模仿。每天傍晚,年轻人的盛会在村外举行,贡布他们也参加。
洛桑搞不懂,这些哥哥姐姐家境并不富裕,有几户连布施都拿不出,可贫困阻挡不了他们的热情,每每狂欢到半夜才散去。洛桑对歌舞似乎很开窍,几天下来,不但锅庄舞,就连对对舞也跳得有点模样了,各种曲调他都能哼唱,只是词儿记不住。一次,一个小名叫素素的女孩儿在一株大树后反复唱一首歌,洛桑曾听别人接唱过,于是也模仿着接唱,众人先是一楞,待看清是小洛桑时,皆大笑,素素也从树后跑出来,满面羞红地抱住洛桑亲了两口。素素唱的是门巴情歌,节奏鲜明,旋律浪漫,歌词往往临场发挥,多用比喻,生动形象,意思是寻找心上人共度美好夜晚,有意者可接唱,女方应允后二人即择地去谈情说爱,不想小洛桑接唱闹了个笑话。也不知从哪天起,年轻人们不约而同跳起了一种新舞,跳了一会儿,洛桑恍然:“这不是做法事的几段套路吗?”舞蹈、法事……法事、舞蹈,小洛桑一下子理不清了。
残雪映着月光,白天能看到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最后一天晚上他们一直尽兴到天光发白,仿佛有谁拉开了幕布,一切又都显现在眼前。这种奇妙的感觉洛桑多年后还经常回忆起来。
随着洛桑入寺,撑持了几年后,才旺清楚自己即将走完这一轮回了,她已经躺倒好几天,单薄的身子再无力抵御料峭的春寒。这一天刚擦黑,没有例行诵经,寺里众人都过来守候着才旺。
“阿婆,我不行了,孩子就交给寺里,大家多费心吧。”
“别这么想,你还年轻,能恢复过来。”曲珍忙说。
“这几年要不是在寺里早就完了,跟着你们念经,菩萨保佑看着孩子又长大几岁。”
小洛桑还不很清楚怎么回事,只是忧伤地看着妈妈。
才旺拉住洛桑的手说:“孩子,妈妈告诉你一件事,记住啊。”
小油灯忽闪了几下,洛桑点了点头。
“其实你还有外婆外公呢,”看见大家都很惊奇,才旺惨然一笑,“家里穷,哥哥好不容易娶了媳妇,拉下债,父母想把我嫁给庄园管家的儿子,用钱还债。那个人三十多了,连话都说不清,我不愿意就偷跑出来,跌在雪窝里,要不是札西拉上来早就冻死了。这事对札西也没说过,出来这么些年我好想他们,这几天白天晚上老是梦见。阿婆,你说我的魂儿能去看看他们么?”
曲珍想了想说:“灵魂在未进入下一轮回之前,可以去完成这一世未了之愿,以消此生余业,这正是莲花生大师所传空行宁提法,寺里会诵经七日保佑你平安去回。”言毕,即命弟子们在屋角坐下低诵金刚橛神咒。
才旺眼神开始暗淡了,她强挣扎着含糊地说:“孩子,好孩子,长大了去看你外婆、外公,还有你大舅……”
曲珍赶忙问:“才旺啦,你家在哪里呀?”
“理塘寺南边……”
曲珍见状赶紧叫才旺的名字,洛桑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伏在妈妈身上放声哭喊……屋角的诵经声突然变大,一阵紧似一阵。
山区春短,等人们一感到暖和就到盛夏了,满山的野花蓬勃怒放,只三二天就像换了一个世界。才旺去世后,曲珍让贡布先代为放羊,常领着洛桑四处走走,散散心。这一天来到一面坡上,二人坐下,洛桑望着远处发呆,曲珍无限怜爱地将孩子揽入怀中,抚弄着他的头发,忽觉心动。“真快呀,他好像是昨天才走的,转眼快60年了,要是现在见了面该是怎样一番情景呀。”曲珍想到这里淡淡一笑,两滴泪珠转了几圈啪哒落在洛桑脸上。
“阿婆怎么哭了?”
“风吹的流泪了”。
“阿婆是不是也在想一个人?”
“唉,阿婆跟着师父修习圆满法几十年,这心早就像湖水一样了。”
“阿婆啦,我听了你那天给贡布师兄和姐姐们讲的‘心安一境’。”
曲珍拍拍他的手,说:“你还小,大些了再学。”
“不,阿婆,听我说啊。这些日子,我总思念妈妈,无心做别的事,算不算‘心安一境’?”
曲珍歪着头看看他,点了点头。
“我想了好几天,‘心安一境’其实就是拉伊里唱的‘情专一处’,对不对呀?”
曲珍一惊,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感悟。
“‘情专一处’看着平静,那是因为它不能再转移,但表面之下却无时无刻不在翻腾,一直强烈到再容不下其他情感,才能‘安于一境’,若能终生不改就成佛了。阿婆,我想的对不对?你说话呀。”
曲珍没有说话,她呆住了,孩子的话震撼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多年来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