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完了牛,钱一川把棉裤裤腰往上提了提,就在门槛儿上蹲了下来,右手习惯性的往前一抻,低下头嘴往前凑了凑。但是却猛然醒悟到自己手里已经没有了那老旱烟袋了,不由得叹了口气,那张额头布满了深刻皱纹的木讷脸庞上闪过一丝失落。
钱一川好抽旱烟,这是打小儿就养成的习惯了。他小的时候,家里还算是殷富,他家在榆林府,家里有二十多亩地,其中有半数是临着河流的水浇地。这在素来干旱的陕北可是不多见的,每每钱一川的老爹感叹起来,便说这是祖上积下来的阴德啊!二十来亩上好的田地,不算是大富大贵,家里也没能请了佃户,但积善之家还是称得上的。正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几百年安定下来,家里也小有些资产。
就在他七岁那年,家里把土坯房翻修成了大瓦房,里里外外都是青砖青瓦,看上去就敞亮气派。住着也舒服,钱一川自己都能感觉到,自从翻修了之后,屋子里面的跳蚤虫子都少了许多。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家是村子里第二家住上瓦房的,第一家是村东头的周员外,人家家里可是有小二百亩地,三五户佃农。不敢比,不敢比。
钱一川的老爹爱抽烟,有事儿没事儿的就好蹲在家门口的门槛儿上,吧嗒吧嗒的抽着,跟来往的邻居乡里打招呼。自从家里盖了瓦房之后,就更喜欢蹲门口儿的了。
钱一川八岁就跟着老爹学会了抽旱烟,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拿下来过。
到了他十六岁的时候,爹娘给他说了户媳妇儿,是距离他们村儿十五里之外郑庄儿的一个姑娘。他之前没见过那姑娘,但是老娘见了一面,回来就没口子的说好,说那姑娘眼睛大大的,又黑又亮,看着就精神。屁股也大,一瞧就好生养,说不定过上一年就能给家里添丁。虽然不是粗手大脚的,但是机灵勤快,是个能干活儿的女子。
又不是城里那些秀才老爷,娶媳妇儿不就是要这样的么?
钱一川没什么主意,娘说好,他就觉得好了。
迎亲那天的早晨,钱一川的老爹把自己那杆二十年不离手的老烟枪传给了自己的儿子。
这老烟枪是钱一川老爹最心爱的物件,二十年前专门跑到城里花了五两银子的大价钱买回来的——要知道,他们家翻修瓦房也就是花了二十两银钱而已。当时钱一川老爹也没钱,也知道这玩意儿贵得离谱,但是一眼看见,就再也挪不动步子了。咬咬牙买了下来,为此被钱一川老娘絮叨了三年。
二尺半长的酸枝木烟杆,拳头大小,沉甸甸的紫铜烟锅,据说是和田软玉做的烟嘴儿,靛青绸缎做的烟袋和烟口袋。五两银子,花的值。钱一川和他老爹都这么认为的。
烟袋离不开烟口袋,老头儿离不开老太太!
从此之后,这烟枪就成了钱一川的最爱,也须臾离不开手。
婚后的日子很美满,虽然说不上轰轰烈烈,但是对他们这种小老百姓来说,平平安安才是最大的福分。果然如老娘说的一般,媳妇儿郑氏很能生养,才成亲一年,就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又过了两年,便添了个闺女。
把两位老人家给乐呵的,整日价抱着孙子孙女坐在屋檐底下晒着太阳,眯着眼只是笑。
小日子和和美美。
他今年三十多了,这一生中最好的记忆,却是停留在那个时间段,那时候,还是万历年。
后来年纪见长,这日子却是越发难过,这世道,钱一川也越来越看不懂。
经年的大旱,地里颗粒无收,连饭都吃不上了。但是收的税却越来越重,官府的差爷越来越如狼似虎,交不上税的百姓都给拿到官府打板子,上大枷,给折腾的半死不活了扔回来,还得挖空心思怎么能交上税。
钱一川是个老实人,从来不敢拖欠官府税款的,原先家境也殷实,没这个必要,但是日子,越来越难过。
为了交税,家里的房子卖了,支撑了两年。后来,又是心里滴血的把水浇地卖了,让他没想到的是,地少了,改交的税却是一分没少。老爹气不过,去县衙户房找人理论,结果给打了一顿板子,加上年岁大了,竟是给生生打死!得闻噩耗,一家人都傻了,领了老爹的尸体回来安葬,结果没一个月,老娘也去了。埋葬了二老,又支撑了三年,日子再也撑不下去了。
千里大旱,一丝毛毛雨都没有,地里没有任何的产出,官差四处横行。
别的人家都开始卖儿卖女卖老婆了,那几日,郑氏每日看着钱一川的眼神中都充满了恐惧和不舍。
但是让人想不到的是,一向木讷沉默似乎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的钱一川,竟是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地不要了,逃荒!
夫妻两个带着五个孩子和父母的灵位,离开了徒然四壁的家,四处乞讨流亡。
钱一川的老爹说过,川通串,钱一川,实际上就是钱一串,起这个名字,是为了孩子以后能发大财。钱一川送来没想过,自己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两年之后,他们来到了磐石堡。
想到这里,钱一川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木讷的脸上一阵扭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最恐怖惊骇的事情。
只有他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