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后面说,不必把别人说的话当真,至少说明他并不太相信别人所说的。或者因为他过于洞明世事,或者因为他是个悲观主义者。但我觉得,最主要的原因,应该是他根本不在乎别人。他只在乎他自己,否则也不会遵从“自我”的选择。因为不在乎,所以不论别人说什么,他都不会放在心上,真假自然也就无所谓了。
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够做到不在乎别人,不在乎别人的评价呢?或许只有那些心灵强大的超人,像毛姆笔下的思特里克兰德那样,才能做到吧。
这时我才想起来,唐宁杰还没有回答那个问题,那个关于“后来又离开”的问题,我于是快走几步追上了他。
“既然你不喜欢自己的专业,转去做记者,又进了个不错的地方。那为什么后来又离开呢?”我问。
他慢下脚步,却没有立刻回答。我在揣测这其中会不会有难言之隐,便没有再追问。两个人并肩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我感到有些尴尬,只好装作一直在看路边的玛尼堆。正想着如何逃开这尴尬,他却忽然开口说:
“因为空有一腔热血,却没有发现什么真正热爱的事情。就很想做些清高的事情,不图钱,不为名,走一条不同寻常的路,用一支笔去寻找真理。”
“可能有些沽名钓誉的感觉,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进了总社后,我主动要求去了国内部。我能感觉到,那时我有很强的倾诉欲。那个时候,我很想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东西告诉给别人。我在找寻真理,我想告诉人们真相。”他放慢了脚步,并不看我,只看着前面的路。
“大概有两年的时间吧,我整个人都处在一种精神高亢的状态下,我感觉自己很有激情,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使命,终于有了自己热爱的事情。我跑了很多地方,包括一些听起来有些危险的地方,比如说汶川地震,我是第三天进去北川的,呆了20多天。我很勤奋,写了很多稿子,想过要拿普利策奖。”他的语调稍微亢奋了一些。
我觉得很神奇,这一路上,竟然认识了两个同样在2008年5月14日进入北川的人!他们或许在北川无数次擦肩,却并不认识彼此。然而在两年后的川藏线上,他们碰面并认识了彼此,这真的只是巧合么?
唐宁杰接着说道:“就在那次采访过去不久,我突然就进入了一个瓶颈期了。有一天早上,我去早上的发布会,坐下以后刚打开录音笔,脑子里就闪过一个念头:所谓记者,不过是个‘记录者’。只能记录,却没有观点。”
“我就坐在那里想,我每天写那么多稿子,谁来了中国,谁去了美国,谁见了谁,谁说了什么,谁又做了什么——谁去参观了水立方,谁评价了鸟巢,这很有意义么?人生苦短,我为什么要花大把的时间去记录这些不知所谓的事情?这些对我有什么意义,我把这些记录下来对别人又有什么意义?”他调整了一下背包的肩带,继续说,“意义是个可怕的词,越想越可怕。我写的东西不是我想写的,我想写的东西我不能写,那做不做记者又有什么所谓呢。”
我想起昨晚和老喻聊起的关于汶川地震的事情,就问他说:“是不是在北川的采访经历,也促使你思考了这些?”
他抬头看着前面的路,说:“肯定的。在那种环境下,你无法不思考。”
“那天我在发布会的会场里,环顾四周,我看见一张张雷同的面孔,严肃又紧张,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可我第一次觉得这一切很荒谬,荒谬的东西又在被荒谬的人传播。我也坐在那里敲电脑,写的却是辞职书,回到社里就递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57】双鹿听经·路就在那里
我们这时已经走过了玛尼堆长廊,再爬一段台阶,便看到一座小木桥,桥上挂着经幡,在风里招展着。路标上写着这是通往冲古寺的路。笼罩着仙乃日峰的云雾一点没有散去,我却突然很急切的想要看到她的真容。
过了小桥,沿着一条小路走了大概一刻钟的样子,出现了一座藏式的房子,我们以为便是冲古寺,然而绕过去一看,只是一处人家而已。于是又绕出去,继续向前走,才看到一座像寺庙的建筑,过去一看,门口竖着一个久经风霜的牌子,上书:
“冲古寺:‘冲古’意为‘填湖造寺’,也有人意为‘湖泊源头的寺庙’,海拔3900米,位于仙乃日峰脚下,隶属贡嘎郎吉岭寺,属黄教。”
“应该是‘译为’吧?”我指着牌子上“意为”说。
唐宁杰笑笑,说:“你看得够仔细了 。”他接着念牌子上的字:“寺院毁坏严重,一片残桓断壁。”我们一起朝里望了望,尽管院落并不算大,但也整洁肃穆,谈不上“残桓断壁”。我们对视笑笑,进了院门。不远处的正殿门口挂着一张毡毯,上面绘着“双鹿听经”的图案。毡毯用白色锁边,底色为黑,中央是一轮*,*的两侧各卧着一只白色的鹿。我对藏传佛教了解非常有限,只是多少知道“双鹿听经”是说佛祖传道,连鹿尚且听得如此聚精会神,意指万物皆可得道。这个图案在藏传佛教里很常见,大昭寺里就有这样的贴金塑像,颇为有名。我暗暗觉得,基督教里的羊,和藏传佛教里的鹿,应该是有些相似之处的,以后有机会值得仔细研究一下。我们走进正殿,里面的空间不大,但一派金碧辉煌的景象。雕梁画栋,异常精美。正对着门口处供奉着金身佛像,前面是长明的酥油灯。墙上绘着很多佛像,一侧的架子上摆着经卷。殿里面没有人,却能听到清晰的诵经声,大约诵经之人在楼上清修。
从里面出来,我们刚走到寺门口,便有人过来问珍珠海是在哪边。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这个地方没有路标,两边都有路。唐宁杰快走了一段,问住一个摆摊卖雪莲花的藏族汉子,然后挥手示意我们往右走。
天上的云层移动得很快,天开始慢慢放晴了。仙乃日峰较先前亮了起来,能看到山上更多的积雪。我们绕过一个弯道,继续往上爬。这段路很怪,是一根根放倒的圆木,间隔的摆放,四分之三露在地面上,人要在上面迈着大步,踩着原木往前走,好像在玩一个素质拓展的项目似的。
“从新华社辞职后你又去做了什么呢?”我一边跳跃着踩原木,一边问道。
“什么都做过。”他的节奏感很好,几步就到我前面去了。“卖过手机,搞过传销,炒过股,倒过保健品,干过青年旅馆,还当过群众演员呢。”他笑呵呵的说。
“那你是相当于自由职业了?然后就出来旅行?”我问。虽然我知道这样的人并不少,但还是觉得这转变过于突然。
“差不多吧,新华社还是给了我两样糊口的法宝——摄影和写作。”他跳到前面的一根原木上等我,“有时给旅游杂志时尚刊物什么的发点照片和稿子,赚点路费。”
“那你为什么要出来旅行呢?”我忽然想起来自己的那个问题,想知道他的原因。
“因为路就在那里。”他继续往前跳了两根原木。
【58】见性即佛·路就在那里
我不由得停下来,逆着阳光看着不远处的他。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把手挡在额头上,眯着眼睛看着他。
“因为路就在那里。”这句话的力量我无法抗拒。通往世界的路,通向自我的路,它就在那里。如果这世界有个上帝,他要我做取悦他的事情,找到他为我的存在所确定的意义。如果这世界只是个偶然,就不该脱离“我”之外去寻找意义,我的独一无二的存在、一生一次的仅有的存在,就是我存在的意义:发现我的独一无二,过自己的一生一世。
无论这世界如何存在,踏上那条路,那条通向自我的路,认识自我,遵从自我,就是我存在的终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