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长叹一声,感觉心头那郁结多日的沉痛,似乎终于开始消退。
他又看片刻,忍不住伸手触碰那球体,就在刚碰到的刹那,球体上发出一阵莹润的光芒,似乎启动了什么机关。紧接着,沈夜震惊地看到这座流月城活了过来——
许多人影开始在城中浮现,从闪烁的透明光斑变成了活灵活现的人体,就像神农寿诞祭典上表演过的歌舞那样,演员们纷纷粉墨登场,共同演出了沈夜曾司空见惯,如今却再不可得的记忆。
平民、祭司、守卫……族人们从每一间房屋,每一座神殿,每一尊岗哨上出现,好像过去千万个日夜那样,开始了他们安定的生活。
博学长者引领少年走向储存知识的殿堂,老年人结伴往神殿祈福,守卫在城中巡逻,祭司们来到有需要的人家,偃师携带工具前往工作场……还有几名小孩穿梭在忙碌的大人之间嬉闹玩耍,偶尔,他们会跑到从偃甲炉中获取了热量的火焰座边暖和双手。
沈夜甚至听见了一个孩子稚嫩的声音。
“大祭司今天也很忙吗?”
“那当然,大祭司每天都很忙。”
“那只有在神农寿诞的庆典上才能见到大祭司了?真可惜……我也想像大祭司那么厉害。”
“哎呀,你生得太晚,小时候我在一次寿诞庆典中还看到了大祭司跳祝祷之舞呢,那真是……啊,真是太棒了。话说,你每天早上都赖床,还想像大祭司那么厉害?”
……
更多声音加入进来,像滔滔洪流吞没了细语的溪水,沈夜听见有欢声笑语,有平凡的叹息,有家长里短的窃窃私语,它们融合在一起,仿佛奔涌不息的江海,数千年来从未停止,从未干涸。
这是沈夜再熟悉不过,再怀念不过,珍而重之在心底永世不能忘怀的,属于流月城的日日夜夜。
他默默凝视这亦真亦幻的场景,不知不觉中,似乎他也已站到了人群当中,与族人们一同行走在流月城的土地上。
光景扩大,逐渐占据他的全部视野,即使沈夜明明白白知道这是幻境,是偃甲与灵力共同营造的一方洞天,依旧忍不住沉浸其中,心绪难平。
时间过去了多久?
听谢衣说不过数月,却已有恍如隔世之感。
沈夜叹口气,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夜为何叹息?”
这声音是……
“……月儿?”
沈夜一惊,转头看去,见华月笑盈盈地站在自己身后,眉目姿态宛若生前,臂弯中那把箜篌正发出脉脉流光。
“华月。”他忍不住低叹一声,眼角微热,忽然想起谢衣当年的话。
“师尊,生命只有一次,不能重来……”
生命不能重来,华月已随流月城而去,再不会复生,此刻所见仅仅是她的幻影。即便幻象,再见故人依旧令他百感交集,但隐隐约约的,沈夜似乎也更靠近了谢衣当年那句话。
很多事他心里明白,他一开始就明白,只是身在那个位置上,惨烈的命运推动他不得不去做另一些事。
自己所为是错,是杀戮和残害,是将烈山部的前途和希望放在了其他有情众生之上——这份罪孽从不回避,更没有否认过。
他怔怔看着华月,她也看着他,两两相望,只见她唇边浅笑宛然,似正等着他下面的话。
沈夜上前两步,突然想摸一摸华月的头发,她虽名为傀儡,实则类同自己的亲人,曾并肩经历过多少风浪倾轧……
“哦,你们在这里。”
人未至,声先闻,沈夜在听到这清冷男声的刹那,已明白来者何人。太熟悉了,他们这些人对彼此都太熟悉了,好像凄冷黑夜中抱团取暖的野兽,一言一行都已融入血脉中,永志不能忘却。
“瞳。”他往正走过来的人招呼道。
瞳没有坐轮椅,也没有传送,而是一步步走着,步伐稳健,似乎双腿都好了,与常人一般行动自如。他朝沈夜和华月微微颔首,板正淡然的模样一如当初。
沈夜下意识地四下看去,寻找那些已消亡的熟悉身影。他看到雩风正努力钻研着术法,脸上犹有一丝稚气的倔强;风琊在神殿角落整理研究魔气的典籍;明川与瞳的傀儡人一起走向他们的岗位。还有,还有小曦……她分开人丛,朝自己奔来。
沈夜将目光投向更远处,在所有人身后,在这场繁荣尽头的寥落处,谢衣正站在那里,默默看着自己。
他似乎已隔着整个流月城,隔着生与死,隔着天穹与大地的距离看了自己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