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叶海带着杂耍团游走于神州大地,东西南北,见识过各地风物人情,欣逢太平盛世,四野安靖,虽平和喜乐,时间一长,却难免有些倦了。他是个飞扬跳脱,不甘落寞的性子,于是将团中事务委托给狐精辟尘,自己孤身离去,往更遥远幽深之处而去,渐渐脱离了神州统治者能有力掌控的范围,步入化外蛮荒。
如此过去两三年,一日间,叶海越过西南边陲,踏入地势高起,深山险峻的不知名所在。皑皑雪峰闪烁银光,呼吸间仿佛吸入了冷厉的刀锋,四野罕见人迹,唯有些牧民的部族,筑起低矮的土石城楼,顽强求生。
当地牧民见来了外乡人,友好的上前招呼,并告知很快要起风雪,邀他往土城中暂歇一夜。
叶海闻言,观四下风景,只见白日苍苍,群山莽莽,并不见有任何起风雪的影子,笑言应当不会落雪,自己还要往山里再去看看。
当地人见他不信,纷纷苦劝,说山神已降旨了,今夜就会有猛烈的风雪,不可再往前去。
见他们说得诚恳,叶海也收了再冒险的心思,随他们来到土城中。牧民带他见过部族首领,谈话间,首领听闻他是从神州上国而来,胸中见识极多,即刻起身行礼,并给予上宾的厚待,还央求他多多讲述神州风物,与当代帝王的丰功伟绩。
见他们善良纯朴,叶海便将自己游走神州时的所见略加讲述,并使法术幻化出杂耍团昔日的影像,在堂上吹打歌舞,好不热闹。
首领和牧人们如痴如醉,直将他视若神明,央求他多留几日,叶海便又在土城中停留了七天,每天都受到热情款待,也听当地人讲了不少本民族的传说故事,增长见识。
然而,他始终很在意一件事,那就是在他留下来的当晚,外面的确起了大风雪,呼啸风中似乎夹着令人不快的咆哮,山野在颤抖,大地仿佛立刻就要倾斜。
终于,他忍不住询问首领,为何会有这样的事?如果是猛烈的风雪,那天地必有先兆,然而那一天,他并未发现起风雪的苗头。
此外……牧人们提到了山神,说是山神告诉他们要有风雪的。然而,这七天中,他从未见牧人们祭拜山神。
经过这些天的融洽相处,首领已十分崇敬他,听到他询问,自是知无不言。
叶海随首领进入了土城中的密室,这间不见天日的房间里,供奉着一面镜子。
这是一面青黑色的古镜,厚重,冰冷,安然摆放在房中央的祭台上,被岁月刻下清晰的纹路,仿若深山中默默无言的苍松,静静接受时光淬洗,任凭年月在树皮上刻绘。
这就是我们的山神,首领低声道。
叶海没有说话,皱眉看着那漆黑的镜子,仿佛面对一泓深不见底的玄潭。他能感觉到,镜中荡漾着一股不可言说的诡异气息,与这质朴坚韧的土城,还有在险恶山水夹击中努力求生的善良牧人们格格不入。
这是从哪里来的?他问。
首领怔住,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绝非你们的东西,至少一开始不是……
早已将他奉若神明的首领听到这话,仿佛被看穿内心的孩童,嚅嗫着放下了最后的警戒,小声道出此镜来历。
是我父亲从神州带回来的。
神州?叶海皱眉,这个答案既在情理当中,又在意料之外。他越看这面镜子,越觉得当中蕴藏的力量不可捉摸,仿佛正有什么人躲在镜面之后,透过那层若有若无的屏障盯着自己。
我父亲年轻时曾去过神州。首领道:蜀中、岭南、中原……还去过长安城,神州之美完全震撼了他,从小,我就听他说着神州的美景和繁华,在我心里,那就是仙境了。这次能遇到您这样从神州来,负有神通的贵客,我想或许正是山神的引导和恩赐。
叶海点头不语,静听首领的讲述。
第89章
可惜,我父亲往神州时,正值中原改朝换代的时刻,战乱未平,烽烟四起。虽留恋山河壮美,风情万千,但那时的神州,却不是我们这种孱弱小部能够立足的,于是父亲决定回来。就在他离开长安,行至西面的一座城中时,遇到了一户人家。
那家人显然是城中的望族,钟鸣鼎食,世承封诰,因战乱的关系,他们看起来正准备举家迁徙,车马都聚集在一起,箱笼如流水般运上去,更有护卫和管家引领主人们登车,他们身后的高楼广厦显出了即将人去楼空的寂寥。
父亲第一次见到中原人这样威赫冗长的阵势,驻足看了片刻,绕到队伍尾端,准备寻找点儿东西。他知道,像这样的大家族,离去时总难免有不能带走的东西,这些东西他们或许看不上眼,但对于偏居蛮荒之地的异族来说,却不啻于珍宝。
队伍的尾端位于一所偏院内,父亲进去后,看到院中树着一座炉膛,内中烈焰熊熊,有人正往里边扔东西,脸上半是不舍,半是决然。父亲愣了愣,忍不住上前询问,那几个仆人告诉他,他们正按家中主人的意思,将这些带不走的东西熔毁。
烽烟缭乱,血火兵刀,高门望族里连一张纸都可能是危险的。这家人即将迁走,家中的金银细软都已收拾装车,却还有很多东西不便携带,又不甘心落入叛军手中,比方一些笨拙的古物,或不知哪位先人留下,忘了来路的珍藏。对这些东西,家里已下令,不能带走便销毁,该砸的砸,该烧的烧。
如此暴殄天物,父亲有些不舍,但别人家的东西,自由别人处置,他也无权干涉。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去时,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他至死也没有想透那声音究竟发自何处,由何人所说,仿佛就直接敲响在他心里,牵绊了他的脚步。
救我。
我会回报你的。
这两句话令他浑身一颤,转头望去,见那些仆役正从一堆杂物里拿出了一面镜子,作势要往炉膛里扔。
父亲赶紧出声制止,那些仆役们看着他,一脸不解。父亲便哀求他们,能否将镜子卖给自己,仆役们很为难,但耐不住他一再请求,又看他是个奇装异服的外乡人,所求的也不过是面黑漆漆的铜镜。这镜子不知何时留在家中的,平日里无人关注,更未曾使用,便干脆把镜子送给了他,打发他赶紧走,莫要被大管家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