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认为自己已不在了吧……这倒是个难题,不知如今该怎样在不惊扰无异的情况下继续教导他呢?他静心想了想,没有找到头绪,忍不住微微摇头,跟着又释然了。反正才数月功夫,授徒不急于一时半刻,相信通天彻地的大偃师谢衣能够解决这个小问题。
墨条又在纸面上移动起来,谢衣再度沉浸在偃术当中,边构图,边测算,强大的推演能力几乎已成为他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也是优秀偃师的必修课。常人一辈子也解不开的难题,纠结难分,毫无头绪的筹算,在他眼中皆如孩童的启蒙功课,不值一提。
随着设计推进,谢衣已完全沉醉其中,浑不觉日光点点划过窗棂,自己的影子被越拉越长。最后,金红光晕铺陈房间,沈夜身影停驻在这光影尽头,也不知他在窗外看了多久。
“谢衣,歇会儿,还有……晚上陪为师饮酒赏月。”
第62章
月出皎兮,天倾如盖。
常说春花秋月,夏荷冬雪,深秋时节于山顶上所见的月色,自然格外清明寒彻,静美深邃。熄了房内灯火,只留檐下两笼烛影,为“江海寸心”四字映衬些许暖意,合着院中花影簇簇,楼台深深,鼻端偶尔嗅到草木幽香,耳畔不闻俗尘喧嚣,恍惚中似乎已贴近了九天上那一轮孤月,令人望而沉醉,心绪渐平。
谢衣将酒杯斟满,看白玉杯中渐浮起盈盈碧色,然后将杯子推到对坐的沈夜跟前,微微一笑。沈夜也回以一个微笑,执起酒杯,望着他默默不语。
搁下酒坛,谢衣坐直身体,正色举杯,两人在空中遥遥一敬,却都没有饮,反手将酒泼在地下,幽微馥郁的香气顿时弥散开来,仿佛一层薄薄的烟雾,罩住了崖上一方净地。
这第一杯酒,并非为着他俩,而当送给那些远去的故友们。
沉默片刻,谢衣微微一叹,又为二人将酒满上。这酒是他当年住在纪山时亲手所酿,搬往静水湖前,他取了些埋在后院,另有一些放在地窖内封存。上次无异他们过来,将他地窖里的酒翻出来喝了,唯有藏在后院泥土下的不曾被发现,幸得留存。
“你这徒弟啊……”得知此事时,沈夜曾摇头轻笑,“性子有两分像你当年。”
“呵,我可比无异更缜密些,若将酒都放在地窖内,今夜就没得喝了。”
“……不错。”沈夜抿一口酒,细品当中滋味,对谢衣酿酒的手艺十分赞许。流月城人不饮不食,少了许多烟火气,唯对这琼浆玉液舍不下。矩木年年生发,灵气散逸流转,滋养城中生灵,草木随之开花结果,族人们便采摘果木之实酿酒,为清淡的生活增添了许多趣味。
沈夜少时亦曾亲手酿过酒,后来当上大祭司,事务繁忙,这些生活情趣自然无暇顾及。一次他跟谢衣提到少时酿酒之事,谢衣便上了心,回去钻研酿造之术。那年冬天,第一缸酒成了,谢衣邀沈夜品尝,一尝之下大为惊艳,两人当夜对饮畅谈,好不快活。此后,谢衣每年都会酿上几缸酒,同沈夜月下共饮,谈天说地,乃至酣然时分相拥而眠,酒意情意融在一起,为他们曾亲密无间的岁月描绘了袅袅醇香。
那时,沈夜曾想,若此生能年年品到谢衣酿的酒,定是人生一大幸事。
可惜天不从人愿,后来谢衣叛离下界,沈夜独撑大局,再无人为他酿造那年年的芬芳浓醇或甘洌清幽,记忆中的酒香终究淡去,连可与之对饮的人亦邈邈,高处不胜寒。
沈夜记得很清楚,那一年的流月城格外冷,还未到新年,大雪已堆满了神殿前的甬道,城中病患的情形也变得更加棘手。他下令祭典从简,让族人好生休养生息。那几天,整个白日他几乎都无事可做,从繁忙的事务里骤然空下来,心里便悬得很不安稳,辗转几个晚上,终于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想喝酒了。
流月城里并非没有酒,祭司们也知大祭司善饮,然而他们不知的是,沈夜绝非逢酒必饮,他所喜欢的也并非普通的酒,而只为那一人所酿琼浆醺然。如今人去楼空,乃至成为满城禁忌,哪还有他心中的佳酿呢?
如此过去几日,沈夜知道谢衣的酒是不可再得,心里焦灼的念头却怎么也压不住,终于在那个晚上,他随手从神殿里拎了两坛酒,去找华月,让她陪自己喝几杯,权充一点慰藉。
华月起先不知他心里念想,只默默相陪,沈夜看她恭敬中隐带不明所以的忐忑,心里也暗叹一声,感慨华月命运多舛,此生孤苦……明面上说是父亲的罪孽,然而自己又何尝没有助长这样的罪孽?
留下身为傀儡的华月,是少年沈夜一时心软,然而将华月从一个孱弱的女孩,步步培养成流月城廉贞祭司,成为自己可倚靠的左右手,却是沈夜从少年到成年的有意安排。
他需要不会背叛的属下,需要能够忠诚践行指令的副手,这些在华月身上都具备了,然而他心里始终还有个空洞,内中源源不断地生出不满足。
他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人并不是华月……何况他已从华月眼底看到了她对自己许多做法的不认同,不赞许,只是出于种种原因不说破,也不反抗罢了。
沈夜从不跟她提关乎心灵的过高要求,也不求她完完全全,真心实意的顺服,只要华月能够遵循紫微祭司的命令行事,那就足够了。
一贯忙碌的人闲下来,自然会多想一点。看着华月,沈夜想到他们都还是少年的岁月。时间是那样匆匆,如一阵狂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带着他们从少年走入了成年,并让华月和他都有了许多改变。带着一点抚慰和讨好式的温柔,他问华月还记得当年事吗。华月说都还记得的,当年尊上有好事不带我,做坏事就带上我,我们去偏殿偷……刚说到这里,她停下来,似乎怕这些话语刺破沈夜心里那一层不让任何人触碰的屏障,里面包裹着脓血与伤口,是只有他自己才能舔舐的痛楚。
面对她突来的沉默,沈夜有点尴尬,他已听出华月未尽的弦外之音,猜测她本想跟自己说说当年偷酒喝的事,可是一说起喝酒,或许就要让自己想到谢衣,进而想到那些惨痛的往事。
华月很聪明,也很体贴,历来如此,仿佛她存在的目的仅仅为了沈夜,为讨自己欢喜,然而……
她终究不是那个能与自己放开心怀,畅饮对谈的人……
那个人……不知如今怎样了?
默然一叹,沈夜压下心底隐隐抽痛,只当不晓得她的心思,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岔开,递到唇边的酒似乎突然失去了所有滋味儿,变得淡如冰雪,冷彻心扉。他与华月草草喝下一小坛,说些城中事务,闲话族民情况,又谈及小曦的情形,倒也同平日没有什么区别。最后,华月奏响箜篌,为他唱了一曲,声音千回百转,婉转甜润,似乎也知他心里是那样冷,那样孤寂,因此避开了凄凉沉郁的曲子,只选一首轻快小调来唱。然而她心里亦不是蓬勃丰美的春景,曲子唱到后来,便有些如诉如泣。
歌声响在空荡荡的殿堂上,与外间风雪混在一起,沈夜至今还记得当中几句——
“尽日飞花雪,东窗凝残月……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默默听完这一曲似表白,似抚慰,又似乎什么都不算的曲调,沈夜推说还有事要处理,让她早些休息,便抽身离去了。
此后百年间,流月城大祭司再不曾饮酒。
第63章
“师尊,师尊?”
谢衣轻声的呼唤响在对面,沈夜收回思绪,略一点头,将杯中酒浆饮尽。人的心思往往就是这么奇怪,当年和华月饮酒,他心里想着谢衣,此刻同谢衣坐在一起,胸中却又浮出了与华月的对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