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一张小巧玲珑的双人床摆在了原来大床的位置上。
到了晚上,米米眉飞色舞地对马三多说:
“拥有一张新床是我三天前的梦想,三天后,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马三多垂下眉眼说:“你倒好,从想到有,一共才用了三天。一头毛驴,我想了二十几年,到头来还是没有。”
米米说:“有了床,毛驴咱们会有的。”
马三多听了,就什么也不说了。
他们就像两只装满粮食的口袋摞在了一起。多好的新床啊。马三多动作最鲁莽的那一阵,新床开始呻吟起来。新床很有节奏地吱扭了一阵,米米就把马三多从肚子上掀下来。她喘着粗气说:
“马三多,你去把床给我修一修。”
马三多说:“这可是一张刚刚做好的新床啊。”
米米说:“一定是哪里出了毛病。”
一直吱扭到冬天,这张新床终于在一天晚上散架了。
米米狠狠地说:
“我恨死那两个小浙江了,再见到他们,我非啐他们一脸不可。”
马三多把那张旧床重新摆在了原来的位置上,米米看了,什么也没有说。
春天来到沙洼洼的时候,总有一场风与其紧紧相伴。
风卷着地上的黄尘,从太阳升起在东面沙梁上的那一刻,就开始向沙洼洼吹过来。地上的尘土和黄沙被吹成一绺一绺的,像一只大手在大地上不停地梳理,梳出了无数条金色的辫子。这时候地上还没有绿色,树木的叶子也没有张开。这时候的春天,在沙洼洼这样的地方,用眼睛是无法看到的。有经验的人,能够用鼻子嗅到。在弥漫着黄尘的呛人气息中,能够捕捉到一丝远方飘过来的水汽,有点咸,有点甜。这当然是春天的味道,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沙洼洼的春天,是大风吹过来的。
风有时候也从西面刮过来。先是看见西面天地间腾起一道与天齐高的黑墙,黑洞洞地压过来,像草滩上卷过的黑色的马群。黑墙尚在远处,人们就能感到那赅人的气浪已扑面而来了。甚至能听到一种贴着地面由远而近的轰鸣。沙洼洼人对这种状况当然不会感到奇怪,他们知道,这是风的先声。这种能够摧枯拉朽的黑风的到来,必定是要先声夺人的。
最后一个穷人 第三十九章(2)
沙洼洼人在风沙的间隙里整地、播种。春天是一个时间性很强的概念,农家生活的每一步,都必须与春天的节奏准确地合上节拍,这样才不至于将一年的时光荒废和虚度。
三月的最后一天,马三多家的十五亩地只剩下两亩没有下种了。因为有了播种机,播种的事已经变得十分简单了。剩下的这两亩地,米米打算种瓜,她嫌麦子太不值钱了;不光是不值钱的问题,更严重的问题是贵贵贱贱没人要。公家的粮站里,五六年前的粮食都调不出去,而自家的仓房里,三年前的麦子,看上去颜色已经发黑了。但是春天来了,大地解冻了,你又不得不开犁播种。你说不种麦子种什么?还种洋芋?笑话,现在连白面都吃不完谁会稀罕洋芋?
那么再种什么呢?这么多年来,沙洼洼人就一门心思地想着把麦子种好,种好了麦子就意味着不会再饿肚子了。现在他们把麦子种好了,每一家的仓房里都堆满了好几年的陈粮。前几年他们舍不得卖掉,生怕再来一个荒年。等了几年,再也看不到荒年到来的兆头了,他们就决定卖掉余粮,这时候偏偏公家的粮库满了,公家所有的粮库都满了。沙洼洼的麦子,只能灰溜溜地呆在农民自家的仓房里。
队长小代又一次敲响铁管子,把大家召集起来,语重心长地开导大家说:
“粮食卖不掉不要紧,上面说了,粮食是可以转化增值的。啥叫转化增值哩?就是把粮食加工成饲料,喂猪,喂鸡,喂羊,喂牛,叫粮食变成肉,再把肉卖了变成钱,这种方法就叫粮食转化增值。粮食堆在仓里是死的,并且还会发霉变烂,把它变成肉,再变成钱,把钱存到银行里,还能生利息,就像母羊下羔一样,钱还能下出一堆钱娃子来!”
但很多人对队长小代的说法不敢苟同。你想一想,粮食是啥?粮食是叫人活命的东西。牛,羊,鸡,猪,它们是啥?不过是些牲口嘛,能和人一样也吃粮食?吃饱了肚子才几天,就这样开始糟践粮食。别把粮食不当东西,小心再叫狗日的饿肚子,到时候,哼,别连洋芋也吃不到。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汉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人群,面孔上挂着无言的愤懑。
年轻一些的还是喜欢听一听队长小代的劝导,毕竟人家过一段时间就到乡里开一次会哩嘛,毕竟人家嘴里说出来的是上面的方针政策嘛。虽然有时候也会走走调,但大方向还是不会错的。粮食多了的确愁人,这不,连国家都开始发愁了。放没处放,吃吃不完,卖又卖不掉,你说咋办?
但要把好端端的粮拿来喂牲口,任谁是个农民,也不忍心。
春天又来了,沙洼洼人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再次在自己的土地上种下麦子。
这一天,队长小代还十分沮丧地宣布了一条好消息。他灰着脸说:
“上面说了,今后乡上的统筹款和村上的提留款,全都不收了。”
“哦——”
很多人惊奇地叫出了声音。
小代又说:“不光是这些不收了,还有农业税,国家也不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