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马三多惶惶地扭过头来问:
“你是说,这些粮食会卖不掉?”
他们说:“国家的粮库收满了,人家就不收了,这几年都是这个样子的。”
他们又说:“这几年粮食太多了,粮食一年一年地丰收,粮多了,就像土像沙子一样,不值钱了。”
正说哩,从粮站的大门口走出一个穿防尘褂的男人,他站到一个人的麻袋上扯开嗓子大声说:
“乡亲们,粮站实在没地方存粮了,今天只能收到这里。你们都把粮食拉回去吧,等我们把粮食调出去一些,我们再敞开收购你们的余粮,好不好?”
说完这个人也不等有人回答,就从麻袋上跳下去,关上粮站的铁大门,卡了根铁闩把门锁上了。长长的卖粮车队给堵在了外面,就像长龙被剁掉了头,身子便一截一截地乱了,打着摆,心酸地散开。
粮食多了,粮站看上去就小了。
大家站在粮站门上等了一阵,或者抽了一支烟,或者吃了几口馍,就转身拾掇上粮车回去了。
马大洋望着放在架子车上的四只胖墩墩的麻袋,惆怅地说:
“爹,还要把麦子拉回去呀!”
马三多把手心里的几颗馍馍渣扬起来,呼的一声吸到嘴里,用手在嘴唇上抹了抹说:
“咋办?你说不拉回去还能咋办?”
马小香这时候也叹出了一声:
“我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会有这么多麦子,你说要是全世界的麦子都堆在一起,那会是什么样子啊?”
马三多听了,笑眯眯地说:
“傻瓜才会这样想事哩。”
说罢,马三多就拉起车子往回走。
这时候大批的农民都在恋恋不舍地从粮站大门口的空地上离开,连装在口袋里的粮食都很亏心似的沉默不语。农民们辛辛苦苦地务作了一年,叫它们各个子孙满堂、各个籽粒饱满地丰收了,它们却没有为农民换来卖几斤盐巴的钱。在回家的路上,粮食躲在袋子里哭了,它们先啜泣,后来就嘤嘤地哭,但是不会有人听见它们的声音。
那八麻袋麦子重新被放到仓房里以后,马三多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粮食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它们装满仓房,马三多就会增加生活的信心,甚至会想一想深远的未来。
米米在这一夜失眠了,一闭眼,她就看见码满仓房的麦子正睁开忧郁的眼睛看着她,它们一个个都露出无限愧疚的神情,像一头效忠了主人一辈子的牲口,偶尔做下了一件坏事,心惊胆战地渴望着主人的鞭笞。
真的没有想到啊,粮食多了,也会给人带来绵绵不绝的愁苦。
要知道,粮食多了,不仅仅是马三多家的粮食多了,也不光是沙洼洼这片的粮食多了,而是整个疏勒河平原上、整个河西走廊家家户户的粮食都多了。日月经年,岁岁不息的时光流淌多少个日子,才能走向这样一个金色的年景呀!然而,这样的年景突兀地来到了,却叫人防不胜防。
失眠的时候,夜的长度被时间无端拉长了。
在沙洼洼,马三多是最后一个准备卖掉余粮的农民。
最后一个穷人 第三十七章
粮食大丰收的那几年,沙洼洼一连死了好几个人。
先是代二死了。代二是胖死的。
代二死的时候,身体胖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头天晚上挪到炕上睡觉时还好好的,第二天儿子进屋发现老子没气了,用摩托车把乡里的医生弄来,也没拾掇过来。这不是胖死的,又是咋死的?
第二个死掉的是马德仁。代二因为太老太胖不当队长了,结果沙洼洼人又把彩色的豆子丢到了他儿子小代——代光发的盆子里,于是代光发就成了队长小代。马德仁郁郁寡欢了一年,地里的粮食获得了大丰收,大头女婿帮他把粮食全收回来装满了两间库房,也没见马德仁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终于在一个秋风扫着落叶的日子里,寂寞地死掉了。马三多认为他二叔是气死的,一直当不上队长,一直肚子里憋着气,他能不给气死吗?他一死,丁玉香就把女儿女婿和外孙都叫到沙洼洼来了,门户因此一下子又显得兴旺起来。
接下来死掉的是老吕。老吕的脖子里卡了一块东西,咋咳也咳不掉。望着一大堆一大堆的粮食,他老喊饿,给他吃,他又咽不下去,只能喝些清汤。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就在那个冬天里死掉了。马三多断定他是饿死的。
另一个被死折磨得最久的人,是刘歪脖。他先是病了,说病了主要是屙不出屎来,一屙,大肠那里就撕得疼。据说刘巧兰从省城给他寄来五千块钱,叫他看病,他竟然捧着那张汇钱的单子呜呜地哭了。马玉红领着刘歪脖去外面看病,人家只说了两个字就叫他们回来了。人家说:“没治。”没治就只能等死了。刘歪脖见人只说一个字,疼。听他说话的人没一个不感到身上某处发疼的。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刘歪脖终于咽气了,村街上再也听不到他扯破嗓子的喊声了。刘歪脖,是给活活疼死的。
刘歪脖被埋到南戈壁上不久,马玉红就到省城去了。
有人说她是被刘巧兰接走的,反正她家的街门一连锁了好几天之后,有人就传出话来说,马玉红走了,去省城丫头家了。
那时候马三多刚刚从不断埋死人的忙碌中缓过劲来,他修房子的计划,也因为米米的反对而搁浅了。他变得轻松而惬意。当他又一次向米米吐露出了自己想拥有一头毛驴的愿望的时候,米米是这样对他说的:
“马三多,你也不想一想,你说你要买一头毛驴,你说等我们将来到了城里,住进高楼大厦,我们的毛驴拴在哪里哩?到时候难道你要整天骑着毛驴在城市平展展的大街上走来走去吗?你说那该有多丢人哇。”
米米又说:“马三多,所以你还是不要买什么毛驴了吧!”
马三多嗫嚅道:
“不是还没有到城里吗?我放羊还是需要骑一头毛驴的。别人放羊骑驴,我为啥不能骑?我想骑毛驴都想了二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