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恩庆剩了一身骨头架子,说“强也强不到哪儿去。这个*支书,不是好干的!”最后有人告到县里,说恩庆一堆问题。县里派调查组到公社。公社崔书记不像周书记,对人不包庇,说“这龟孙整天这么舒坦查查他去!”
可调查组到村里一查,挨门挨户地问,老二老三地问,硬是没一个说恩庆不好的,都说恩庆清正廉洁,会当支书,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搞,就知道领人砍高粱,查来查去没查出恩庆的问题。恩庆还委屈得什么似的,说什么不当这个支书。倒是崔书记又来安慰他“你他妈还查不得了查查又没撤你的支书,你还拉什么硬弓再拉真撤了你!”
恩庆这才不说什么,忙招呼村务员八成扛枪去打兔子。
我当时在村里已是一个翩翩少年,曾在牲口场里叼着烟问老二老三“二舅三舅,背后那么邪乎,怎么一见调查组就软蛋了”
老二老三倒瞪我一眼“日你先人,谁告恩庆,谁就是咱申村的仇人!把恩庆撤下来,再换一个狗日的,说不定还不如恩庆哩。恩庆吧,也就喝喝酒吃吃兔子,搞搞地主闺女,再换一个,说不定该吃咱搞咱闺女了!”
从此大家见了恩庆,反倒一脸和气。恩庆在街上走,大家都说
“恩庆,这儿吃吧!”
“恩庆,我这儿先偏了!”
恩庆一眼一眼的血丝,不停地打呵欠“吃吧吃吧。”
然后骑上一辆破自行车,也不告诉人他到哪里去。有时干脆连美兰公开载上,到集上赶集,吃烧饼,喝糊辣汤。大家都不在意。
恩庆支书当到一九八二年,之后下台,之后患肝硬化死去,这是后话。
头人 第六章(1)
申村的现任村长是贾祥。这时村子已发展成四百多口。贾祥与我同岁,小时候是个疙瘩头。记得在大荒坡割草,别人打架,他就会给人家看衣服;别人下河洗澡,他也给人家看衣服。没想到成人之后有了出息,当了村长。
贾祥的父母我也很熟。他的爹我叫留大舅,他的妈我叫留大妗。留大舅爱放屁,一个长屁,能从村东拉到村西;留大妗说,夜里睡觉不敢给贾祥捂被头,怕呛死。留大妗眼睛半明半暗,不识东西南北,但竟通晓历史,常用镰刀叨着土,坐在红薯地里给我们讲“伍云昭征西”。就是手脚有些毛糙。据贾祥说,一次一家人围着锅台吃饭,吃着吃着,留大舅竟吃出一个老鼠。贾祥二十岁那年,留大舅留大妗相继去世,留给贾祥一间破草房,一窝“咕咕”叫的老母鸡。院子里还有几棵楝树,被贾祥刨倒,给父母做了棺材。然后贾祥开始跟人家学木工。学会了做小板凳,做方桌,做床,做窗棂子。干了五年木工,他背着家伙,进了一支农民建筑队,随人家到千里之外的天津塘沽盖房。春节回来神气不少,新衣新帽不说,腰里还别着个葫芦球似的收音机,走哪响哪。在建筑队混了两年,贾祥更加出息,葫芦似的收音机不见了,他自己也跟甲方签订了一个合同,开始回申村招兵买马,组成一支新建筑队。下分大工,小工,刀工,瓦工,泥工,木工,挺细。贾祥说
“人家是甲方,咱就是乙方!”
村里人纷纷说“贾祥成了乙方,贾祥成了乙方!”
对他刮目相看。
贾祥成了乙方,就有了乙方的样子。街上走过,过去爱袖手,现在不袖了,背在身后;头也不疙瘩了。村里人见他都点碗
“贾祥,这儿吃吧!”
“贾祥,我这儿先偏了!”
贾祥背着手说“吃吧吃吧!”
这时贾祥洗澡,别人给他看衣服。据说贾祥的乙方开到塘沽以后,先给甲方挖了一个晒盐池子,后盖了一溜工棚。不过这时贾祥不常在塘沽呆着,委托一个本家叔当副乙方,领工干活,他常一个人坐火车回来种地。不过这时他的地用不着他种,村里早有人替他种下;谁种的也不说,有点像当年新喜恩庆砍高粱做好事。贾祥也不大追究。两年乙方下来,贾祥不再要父母留下的草房,自己挨着村西支部办公室,一拉溜盖了七间大瓦房,瓦房上不用大梁,用了几根钢筋条子。上梁那天,大家都去看。贾祥还花几千块钱买了一架手扶拖拉机,和老婆孩子串亲戚,就开着它去。村里有人顺路搭车,贾祥也让搭,说
“从哪儿下,事先打招呼,好停机!”
村里人都说“看不出,贾祥这孩子有了出息,比当年宋家掌柜还阔气!”
这时村里没了五类分子。老孙、孬舅、宋家掌柜兄弟等一干老人,都死了。没死的给平了反。据说老孙临死前神志已不太清醒,临死前又唱起了讨饭的曲子;孬舅临死时恶狠狠甩下一句话
“照我年轻时的脾气,挖个坑埋了他!”
把床前伺候他的人吓了一跳。但这个“他”到底指谁,谁也没猜出。
孙、申、宋诸家留下的子弟,福印、三筐、八成、白眼之类,埋葬了老人,都加入了贾祥的农民建筑队,去了塘沽挖晒盐池子。宋家掌柜的一个女后代美兰,过去在支部办公室开喇叭,现在喇叭坏了,恩庆又患了肝硬化,在家无事做,也投奔贾祥,不过没去塘沽,就在贾祥家做饭。前支书新喜这时四十多岁,还不算太老,也加入了贾祥的建筑队去塘沽。由于他是党员,贾祥给他安排了一个监工,在工地拿个尺子跑来跑去量土方。不过据说到塘沽还是爱吃小公鸡,一次让他买菜,他克扣菜金,给自己买了只烧鸡,撕吃时被人发现,差点被三筐八成之类推到晒盐池子里。这时恩庆已患了肝硬化,仍在村里当着他的支书。 电子书 分享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