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思想1——流放后重返莫斯科——波克罗夫村——马特维之死——约翰神父
我们在诺夫哥罗德的生活并不愉快。我不是怀着自我牺牲精神和坚定的意志,而是怀着懊丧和愤怒的心情到达那里的。第二次流放的平庸性质使我生气,而不是痛苦;它不是那种可以振奋精神的灾难,它只是使人心烦意乱,其中既没有新鲜的趣味,也没有危险的刺激。单单省政府和它的埃尔皮季福·安季奥霍维奇·祖罗夫,它的参议官赫洛平,它的副省长皮缅·阿拉波夫,已足够叫人头痛不止了。
我闷闷不乐,纳塔利娅也被忧郁征服了。她天性温柔,从小习惯于发愁和流泪,现在重又陷入了自怨自艾的烦恼中。悲痛的思想长时间压在她的心头,使她看不到一切光明和欢乐。生活变得复杂了,弦变得多了,忧虑也随之增加了。萨沙2病后,接着便是第三厅的骚扰,流产,婴儿之死。婴孩的死,父亲是不大感觉得到的,对产妇的照顾使他几乎忘记了这个一闪而过的生物,他还没来得及哭出声音,还没来得及吸一口奶,便死了。但对于母亲,这个新生命与她朝夕相处已经多日,她早已感觉到他,他们之间存在着身体、化学和神经的联系;况且,婴孩之于母亲是付出了十月怀胎的艰苦代价的,是分娩的阵痛的产物,没有他,痛苦就失去了意义,成了对人的侮弄,没有他,无用的乳汁就会扰乱头脑。
纳塔利娅去世后,我在她的文件中发现了一张字条,我早已把它忘了,这是我在萨沙诞生前一两个小时写的。3它是祈祷,是祝福,是对新生者踏上“为人类服务”的道路的献辞,是对他的“艰难历程”的预言。
背面有纳塔利娅亲笔写的字:
“1841年元旦。昨天亚历山大给了我这张字条,他做得对,这是最好的礼物。这张纸一下子把三年的幸福生活呈现在我的眼前,这是充满着不断的、无限的爱的三年。
“我们就这样跨进了新的一年;不论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我愿垂下头,为我们两人向它宣告:一切悉听尊便!
“我们在家中迎接新年,冷冷清清,只有亚·拉·维特贝格4与我们在一起。全家人只少一个小亚历山大,孩子已进入安静的梦乡,对于他,既不存在过去,也无所谓未来。睡吧,无忧无虑地睡吧,我的小天使,我为你祈祷,也为你,我那尚未出生的孩子祈祷——我已用我的全部母爱爱你,我的心已多次感到你的动作,听到你的声音。愿你来到世上愉快而幸福!”
但是母亲的祝愿没有实现:尼古拉处决了婴儿。俄国专制皇帝的魔掌也伸到了孩子头上,把他扼杀了!
孩子的死给她留下了创伤。
我们怀着忧伤和深入内心的愤怒,到达了诺夫哥罗德。
那时的真实情况就按照当时的理解,保存在当时的笔记本中,它不会因距离遥远而产生虚假的幻觉,不会因时过境迁而淡忘,也不会因其他许多事件的相继出现而变得模糊晦暗。我曾多次打算写日记,但都是虎头蛇尾,有始无终。在诺夫哥罗德,我生日那天,纳塔利娅送给我一本空白的本子,我有时就把心中感到的或头脑中想到的写在这本子上。
这本子还保存着。纳塔利娅在第一页上写道:“愿这本子的每一页和你的整个生命,都充满着光明和欢乐!”
三年后,她在它的最后一页上又写道:
“我在1842年曾希望,你的日记的每一页都充满着光明,风平浪静;现在三年过去了,回顾往事,我的愿望没有实现,然而我并不懊丧,因为欢乐与痛苦对于完满的生活都是必要的,而你可以在我对你的爱中找到安慰,这爱是充满在我的全部身心和整个生命中的。
“过去的让它过去吧,祝未来幸福!1845年3月25日于莫斯科。”
1842年4月4日写着这么一段话:
“我的天,多么不能忍受的忧郁哟!这是软弱,还是我的法定权利?难道我应该把生活看作已经结束,难道我的全部工作意愿,我亟待吐露的一切,都应该予以压制,让这些要求无声无息地湮灭,然后开始空虚的生活?人生可以只留下一个修身养性的目的,但是在书斋中,同样可怕的忧郁依然困扰着我。我之需要发言,也许正如蛐蛐之需要鸣叫一样……而这种压力还得忍受多少年啊!”
仿佛自己感到害怕似的,我在这后面摘录了歌德的几行诗:
失去财产——损失不大,
失去荣誉——损失极大,
但你一旦赢得声誉,
人们仍会改变对你的看法。
而失去勇气——就丧失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