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方面是蒲鲁东那种焊得密不通风、铆得滴水不漏的家庭,牢不可破的婚姻,不受约束的父权——这样的家庭是为了社会目的存在的,除了一个人什么人都可以牺牲,这样的婚姻是严厉的,它不承认感情的变化,它是对誓言的卖身契;另一方面,一些学说正在兴起,它们认为婚姻和家庭都是可以分开的,它们承认感情具有不可违抗的威力,往事没有约束力,人是独立的。
一方面,几乎可以向失节的妇女扔石子,另一方面,嫉妒被看作不受法律保护,是利己主义,一种病态的、畸形的感情,一种私有观念,对健康的、自然的观念的浪漫主义歪曲。
哪一边是真理……哪里是对角线?二十三年前,我已在这片矛盾重重的森林中寻找出路。2
我们在否定时是勇敢的,随时准备把任何偶像丢诸河中,但是家神和家庭生活具有防水作用,它们总是重行“浮起”。也许它们已没有意义,但还保留着生命;显然,用来对付它们的武器,只在它们的蛇皮上擦了一下,它们脱身了,受了伤……但没有死。
嫉妒……忠诚……失节……贞洁……这些黑暗的力量,可怕的语言……正是在它们的影响下,眼泪流个没完,血流个不尽;人们胆战心惊,仿佛走进了宗教裁判所,面对着拷问,瘟疫……它们像达摩克利斯剑一样悬挂在我们的头顶3——家庭过去是、现在仍然是生活在这下面。
不论是指责还是否定都不能把它们驱逐出门。它们仍躲在墙旮旯打瞌睡,一有机会便蠢蠢欲动,要摧毁一切,不论远的,近的,统统难逃劫运,包括我们自身……
看来,我们只能抛弃彻底扑灭一切火灾隐患的善良愿望,采取量力而行的态度,按人道原则把毁灭性烈焰限制在一定范围内。靠逻辑是不能控制情欲的,正如法庭对它们无能为力一样。情欲是事实,不是教条。
何况嫉妒享有特殊的权利。它本身便是一种强大的、完全自然的情欲——直至今天,它没有受到约束和限制,只是受到纵容。基督教教义出自对身体的仇恨,把有关肉欲的一切夸大到了不同寻常的高度,贵族对血统、对纯正的种族的崇拜,把有关不可洗刷的污点,不可救药的凌辱的观念,发展到了荒谬的程度。嫉妒获得了“剑的权利”4,审判和复仇的权利。它成了涉及荣誉的义务,几乎与德行相同。这一切都是不容丝毫批评的——然而蛰伏在内心深处的依然是非常现实的、无法消弭的痛苦感,那种称作嫉妒的不幸感,这是像爱情一样的基本感情,任何否定也无能为力的、不可抗拒的感情。
……这儿又遇到了那永恒的界限——历史驱使我们走到了这个考地安岔道。双方都有理,双方又都无理。大胆的“非此即彼”在这里毫无用处。一个说法在这里被全盘否定,在那里又会东山再起,正如月亮的最后四分之一出现时,它的背面却是最初的四分之一。
黑格尔铲除了人类理性的这些界桩,升入了绝对精神的世界;但在这里它们不是消失,只是像德国神学理论所说的,改变了面貌,得到了充实——这是神秘主义,哲学神正论5,寓言和事实的有意识的混合。从宗教上调和一切不可调和的事物,这是一种补救,也就是神圣化的改造,神圣化的骗局,这种解决不是解决,只是求救于信仰。还有什么比个人意志和必然性更不可调和的?但信仰轻而易举便可调和它们。人可以毫无怨言地当场为自己的行为接受惩罚,认为这是正义的,因为那是早已预定的。
在另一类问题上,蒲鲁东比德国哲学更为人道得多。他摆脱经济矛盾的办法,是承认双方都受最高原则的约束。作为权利的私有财产和作为盗窃的私有财产6互相并列,在永恒的波动、永恒的补充中,接受不断增长的主宰一切的正义的制约。很清楚,矛盾和争执被转移到了另一个范畴,要求作出回答的已主要是正义问题,而不是财产的权利问题了。
最高原则越简单,越少神秘性和片面性,越实际和可以应用,它也越能充分调和矛盾,使它降到最低限度。
黑格尔“无所不包”的绝对精神,在蒲鲁东那儿变成了威慑一切的正义观念。
但是它也不见得能解决情欲问题。情欲本身是不正义的。正义是离开个人考虑的,它处在个人之间,而情欲却只与个人有关。
这里出路不在于法庭,而在于人的个性的发展,在于让个性从个人感情的小天地走进广阔的世界,在于发展人的公共意识。
要根本消灭嫉妒就是要消灭对个人的爱,代之以对一般女人或一般男人的爱,也就是一般的性爱。然而人们所爱的正是作为个体的人,这个体才有色彩,音调,才能引起我们整个生命的激情。我们的情绪是属于个人的,我们的幸与不幸也是个人的幸与不幸。我们的理论尽管合乎逻辑,但正如古罗马的雄辩术一样,对个人的不幸是不能提供多少安慰的。不论失望的眼泪还是嫉妒的眼泪,都是无法消灭的,而且也不必这么做,但是可以也应该使它们合乎人道的原则……其中既不包含修士的毒药,同样也不包含野兽的残暴或被损害的私有者的叫嚣。7
二
把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归结为纯粹偶然的性接触,正如在不可分离的婚姻中要使夫妇始终如胶似漆,直至走进坟墓,两者同样是不可能的。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在性关系和婚姻关系的边缘地带都可能出现,但那是个别情况,是特殊事例,不是普遍规律。性关系不是破裂,便是不断发展为更密切、更牢固的关系,正如不可分离的婚姻总在逐步摆脱外在的锁链一样。
人们对那两种极端状况一向持反对态度。他们接受不可解除的婚约是虚伪的,或者出于一时冲动。至于偶然的接触,它从来没有神圣的光辉,以致人们总是掩饰这种关系,就像他们夸耀婚姻一样。为妓院制定正式规则的一切企图,尽管出发点是对它们实行限制,还是会触犯社会的道德观念。人们在这种企图中看到的是承认妓院的存在。在执政时代8,巴黎一位先生为允许开业的妓院制定了一份计划,包括它们的等级等等,它在当时便引起了轩然大波,只得在一片哄笑和唾骂声中草草收场。
人的正常生活离隐修院和牲口棚同样遥远;教会取消了修士的结婚权,要他们过无性生活,这与世俗没有孩子的、单纯满足情欲的行为,同样为人们所反对……
基督教承认婚姻,这是一种让步和不彻底的表现,它的弱点。基督教眼中的婚姻与社会眼中的通奸是一样的。
修士和天主教神父必须终生独身,这是对他们战胜人性的愚昧行为的报答。
一般说来,基督教的婚姻是阴郁的,不公正的,它违背福音教义,恢复了不平等现象,要女人受男人奴役。女人作了牺牲品,爱情(它是教会所憎恨的)作了牺牲品,当她走出教堂时,它已成了多余的东西,义务和责任代替了它。基督教把最光辉的欢乐的感情变成了痛苦、倦怠和罪恶。看来人类不得不宣告绝种,否则就得言行不一。遭到侮辱的生活提出了抗议。
它不仅用伴随着悔恨和良心谴责的事实,也用同情和恢复名誉表示了抗议。从天主教和骑士制度的全盛时期起,这抗议就开始了。
凶恶的丈夫蓝胡子拉乌尔9穿着甲胄,拿着剑,那么专制,嫉妒,残忍;光脚的修士10那么阴森,疯狂,残暴,随时准备为自己的贫困和不必要的斗争进行报复;还有狱卒,刽子手,暗探……而在某个塔楼或地窖里关着啼哭的女人,戴着镣铐的少年侍从,谁也不会保护他们。一切那么可怕,粗野,到处是血,是限制,是暴力和带鼻音的拉丁祈祷文。
还有神父,忏悔师,狱卒……他们与凶恶的丈夫、父亲、弟兄一起守卫着婚姻,但是在他们背后,民间传说在悄悄形成,歌曲在传播,它们随着行吟诗人和流浪歌手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堡垒走进另一个堡垒——那是为不幸的女人吟唱的诗歌。法院在判罪,歌曲在赦免。教会诅咒没有结婚的爱情,歌曲诅咒没有爱情的婚姻。它不是用说理,而是用同情、怜悯和啼泣,保护恋爱中的少年侍从,堕落的妻子,被压迫的女儿。对于人民,歌曲是尘世的祈祷,摆脱饥寒交迫的生活,摆脱精神苦闷和沉重劳动的另一条出路。
在休息的日子,悲伤的歌声代替了对圣母的祈祷,这些歌曲不是使不幸的女人蒙受耻辱,而是为她们啼哭,让她们站在“忧伤的少女”11面前,祈求她的庇护和宽恕。
抗议从民歌和传说发展为小说和戏剧。在戏剧中它形成了一种力量。冤屈的爱情,不公正的家庭内幕,获得了自己的讲坛,公开的法庭。它们的申诉震动了千万颗心,激起了反抗奴役婚姻和暴力家庭的愤怒的眼泪和呐喊。池座和包厢中的陪审员们一再对这些人作出了无罪的裁决,有罪的只是制度。
同时,在政治变革和世俗思潮风起云涌的时代,婚姻的两大支柱之一开始动摇了。它一步步丧失了圣礼的性质,也就是失去了自己的最后基础,逐渐需要依靠警察。基督教的婚姻只是靠上天权力的神秘干预,才得以证明是合理的。这合乎它自己的逻辑,尽管这逻辑违背理性,它依然是逻辑。警官披着三色围巾,拿着民法,12为人举行婚礼,这比穿法衣的神父在香烟缭绕中,在神像和奇迹的包围中为人举行婚礼,更其荒谬。甚至第一执政拿破仑,这位对爱情和家庭抱着最庸俗的资产阶级观点的人,也意识到在警察局举行婚礼太不妥当,说服康巴塞雷斯13增加一些必要的道德说教,尤其是对新娘具有教诲意义的句子,也就是告诉